待大殿下进了钟粹宫的大殿内,沛柔很有眼色地关上了门,悄悄退了出去。

    大殿内,燃着顶级香银碳,温暖又幽香。殿内正中端坐着一位身着明艳华服的尊贵女人,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母妃——黎贵妃!

    夏承平恭敬又疏远地行礼:“拜见母妃。”

    黎贵妃一见他,竟一反常态,朝他露出了明媚又温暖的笑:“平儿来了?快过来坐。”说着,还朝他招了招手。

    夏承平眸光微闪。

    他见惯了母妃的冷厉和跋扈,乍一看到这样的温暖笑容,竟有些恍惚了。他缓缓靠近,每一步都走的很慢,母妃脸上那明媚的笑一直绽放着。原来,母妃竟真的在对他笑吗?

    待他走到近前,母妃径直拉住了他的手:“手这么凉?平儿你穿的太少了。这群奴才是怎么照顾主子的,真是放肆!”她蹙眉不满,双手却轻轻揉搓着他的手,时不时还呵几口热气。

    夏承平不禁浑身一僵。

    母妃在给他暖手?

    冰凉的手被温暖又柔软的大手包裹着,源源不断的暖意渗透掌心,顺着血液暖进心里。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也比往日跳的更强劲有力,心也有了春日的温度。这就是母爱吗?

    他怔怔地、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的母妃,一时之间,忘记了抽回自己的手。

    平日里,她不是动辄指责谩骂的吗?

    夏承平自嘲一笑。他可真贱,只是暖个手而已,就这么不安吗?

    回过神,他果断地抽回手,再次行礼:“多谢母妃关心,孩儿谨记在心。”

    黎梓婷见儿子明明渴盼她的关心,却强装疏离的冷淡模样,直觉好笑,还有一点点她不愿承认的可爱。她拉他坐下,笑眯眯道:“在娘亲这里,不要拘束。”

    夏承平蓦然抬头看向她。

    娘亲?

    这种亲昵又美好的称呼,他还能拥有吗?

    自四岁那年,他令母妃失望后,母妃亲手将他的爱犬扔进虎口,并再不让他喊“娘亲”二字了。

    她说,你是大夏国的长子,未来的继承人,怎可像没断奶的孩童一般,喊她‘娘亲’?以后,若再听到这两个字,你便不是本宫黎梓婷的孩子,本宫不养废物!

    小小的孩童,在最依恋母妃的时候,被亲生母亲狠狠推开,这种记忆是很难忘怀的。

    娘亲?

    他恐怕再也叫不出口了。

    “这些年,娘亲对你严厉,是希望你能成才,能成为一个对夏国有用的人才。平儿,你是不是还怨恨我?”黎梓婷的声音又低又软,似是后悔了。

    夏承平垂眸,轻声道:“生恩大于天,孩儿从未怨过母妃。”

    他没撒谎。虽然他不能理解母妃对皇位的执念,但他确实没有恨过她。

    黎梓婷自然相信。她这儿子从小就善良心软,这个性子也是她最看不上的,但凡自己的儿子能够狠辣一点,她也不会操这些心。

    她扫了儿子一眼,目光瞟见桌上的糕点,立刻笑道:“瞧娘亲这脑子,差点忘了。娘亲亲手做了你爱吃的芙蓉糕,特意让沛柔喊你过来尝尝。来平儿,尝尝看,还是你喜欢的味道吗?”说罢,她捻起一块递到他的唇边。

    那玉手捻着的芙蓉糕,颜色如皓月,形似饱满的麦穗,皮薄馅嫩,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刚想伸手接过,目光不其然撞进了母妃那温暖的笑容里,明明是明艳跋扈的女人,他却从那双美眸中看到了温柔,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温柔。

    鬼使神差地,他低下了头,就着母妃的手轻轻咬了一口芙蓉糕。

    松软甜香,鲜美不腻。

    黎梓婷满意极了,儿子愿意同她亲近就好。母子连心,一定是她过于严厉,才让儿子渐渐与自己疏远。父亲说的没错,她应该好好关心他才是。

    待儿子默默吃完一块芙蓉糕后,她才笑说:“前段时间的太学考试,你作的咏雪一诗,陛下都跟娘亲说了。陛下龙颜大悦,还夸平儿聪明智慧,才华出众呢。

    娘亲真替平儿高兴,咱黎氏一脉的孩子就属你最有出息!”说着,她还亲昵地摸了摸夏承平的头。

    夏承平身体忍不住又是一僵。

    他太少感受母妃这样亲昵的举动了,从小缺乏母爱,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默默承受。乍然的关爱,反而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黎梓婷似是感受到他的不自在,幽幽叹了口气,自责道:“都怪娘亲,平日里对你严苛狠厉,逼着你长大成才,却忘记平儿你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孩子哪有不受委屈、不希望娘亲的关怀呀!本宫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生生让我的孩儿受了这些年的苦,我……真是后悔呀!”

    夏承平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母妃。

    母妃她后悔了?

    十五年的记忆霎时翻涌而来,脑海中全是母妃面色冷厉、高高在上的模样,或嘲讽或训斥或谩骂……突然,那张冷厉漂亮的脸突然变成了明媚温暖的笑脸,母妃那双明艳动人的眸子正温柔地看着他。

    “母妃……”他轻声呢喃,他的母妃终于变成他想要的样子了吗?夏承平昏暗的内心深处,透进了一束微光,脆弱又充满希望。

    儿子的呼唤,让黎梓婷也忍不住为之动容。她伸手握紧儿子的手,面上自责更甚:“平儿,娘亲对你……做错了很多事,娘亲都记得。

    最不该做的,就是你四岁那年,娘亲竟然狠心将你的小狗崽……,事后还丢下你,让你一个人呆在那种可怕的地方。平儿,是娘亲对不起你!”

    夏承平霎时红了眼眶。

    小白之死是他内心最深的痛,母妃竟还记得?最让他不敢置信的是,母妃竟跟他道歉了。他那位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母妃竟然道歉了!这些年来隐忍的委屈,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消散了大半。

    他指尖微颤,轻轻回握住她的手。

    她是真的想改吧?她是真的想做一名合格的母亲吧?她是爱他的,对吗?夏承平内心忐忑又期待,轻声唤了一句:“娘……亲。”

    “哎!”黎梓婷高兴地回应,愈发攥紧他的手。他们母子总算贴心了,父亲说的太对了,凡事多沟通多交流,总会解决的,母子哪有隔夜仇。

    夏承平心中萦萦暖意,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忍不住紧了紧,而后下定决心一般望着自己的母妃,认真道:“母妃,太子殿下文韬武略,有治世之才。孩儿无心皇位,只想远离庙堂,归隐山林,恳请母亲成全!”

    他这话一出,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母妃面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她握着他的手指一根根地缓缓松开,而后猛地抽回了手。面色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冷厉,尖声骂道:“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本宫真是白养你了,胸无大志真是个废物!”

    夏承平有些不敢置信,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只觉掌心的温度瞬间被抽离,心中的温度也在一寸寸地下降,刚刚的温暖画面就像是一个梦,现在梦醒了,他又回归到了现实的冰天雪地之中。

    母妃气恼不已,猛地起身将桌上芙蓉糕直接挥落地上,“啪”地一声,盘子摔的稀碎,芙蓉糕四散滚了一地。

    她继续骂道:“枉本宫还做了芙蓉糕给你,给你吃还不如喂了狗。无心皇位……那是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东西吗?枉本宫辛辛苦苦培养你这些年,你就是这么报答母妃的?!那位置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夏承平垂眸不语,眸中的光亮霎时熄灭,黯淡无光。

    他真傻!

    她是高高在上、野心勃勃的黎贵妃啊,她脉脉温情的话语就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又怎能当真?

    也罢,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奢望所谓的母爱了,他也不再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了。

    母妃继续恨铁不成钢道:“你知不知道,你不争那个位置,倘若有一天老三顺利登基,你觉得他会饶过我们母子的性命、饶过我们黎氏一脉的性命吗?你是蠢货吗,这么严重的问题难道你想不明白吗?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考虑黎氏的未来呀!”

    夏承平平静起身,作揖离开。他的表情恢复了往日的冷漠,不,比以往更甚。

    装睡的人是永远叫不醒的。他不想再继续呆在这里,看她虚伪贪婪的表演了。

    身后,母妃冷笑一声,沉声道:“沛柔,送大殿下回去!大殿下不服管教,从今以后,禁用晚膳,除入学堂外,哪都不能去,禁足一月,看好他!”

    殿门打开,沛柔领命跟上。

    夏承平望着前方的暗沉天色,不禁露出一个悲凉的微笑。

    他感觉有些喘不过气了,这种身不由己,被人支配的囹圄人生,他真的过够了!

    明明是出生尊贵的皇长子,此时的他,却无比地羡慕那些普通百姓,他们日子虽然穷苦,但身心的自由却是他渴盼而不可及的。

    ……

    *

    夏星然离开晴月宫后,径直策马闯进了娴妃的福阳宫。他不知道的是,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闭延,一脸绝望地朝他伸出尔康手,“殿下,您慢点啊,陛下还在娴妃娘娘那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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