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山眠雪峰,因为汇聚了冬之灵气,所以,这里的梅花总是能四季常开不败。虽然此时正值阳春三月,没有白雪的映衬,但是,有充沛的灵气沐浴着,不但丝毫不损它的高洁冷傲、铮铮风骨,反而在缥缈纯净的仙气缭绕中,更添了几分鲜活与灵动,朵朵都仿佛那意欲展衣一舞,却又含羞带怯的仙子。

    眠雪峰峰主冷月陌的寒烟居,便座落于一片娇艳欲滴,如冰似火的红梅花环绕之中。它宁静祥和一如往常,像它的主人一样。但,它今日似乎又有所不同,一如它的主人,沉浸在那股从心灵深处散发出来的无尽悲伤之中,甚至为它的主人无声的啜泣着。

    幽室之中,修长骨感的手指在莲华箜篌的琴弦间翩翩的舞蹈着,随着优美的舞姿,明明悠扬动听,却总能激起心中淡淡忧伤的旋律缓缓的流淌出来,本是要流向室外,流向远方的,但因室内设有重重法障,左右不得其出,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盘旋留连、辗转反侧,仿佛来自深秋的呜咽,诉说着深秋的凄凉与萧瑟。

    在莲华箜篌的正对面,摆着一张供桌,袅袅香烟缭绕间,是供着的两座灵位,摆于正中的灵位上写着“爱妻.冷门桑氏凌烟之灵”,在靠右的灵位上写着“幼弟.桑氏耔墨之灵”……

    冷月陌手里弹着箜篌,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供桌上的灵位,目光之中写满了无法言说的忧伤。明明曲子是他弹出来的,他却反而被乐曲驾驭,不仅让他沉浸在忧伤之中,还将他的思绪拉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虽然,那个粉雕玉琢的孩童,在一瞬间俘虏了他的心,但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被这么小的小不点儿给拉住衣摆,还自来熟的给了他一个比那春阳还灿烂的笑容。他不知所措,努力的思考着,要怎么表现才恰当。正当他努力调整面部表情,想给他一个微笑时,一个身影从那群少男少女中急急忙忙的走出来,一把抓住孩童,忙不迭的向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弟弟年纪小,不懂事,冒犯了您。实在对不起。耔墨松手。”她抱住他轻声的说,柔软却不容质疑。

    孩童回头看了一眼少女,又回头看了一眼他,竟然回头给了少女一个摇头,然后转头继续对着他笑。

    “耔墨,你认识他吗?”少女用谆谆教悔的语气说。

    孩童看看他,回头对着少女摇了摇头。

    “对呀,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你们就是陌生人。若是,你突然的被一个陌生人,而且是被一个不喜欢的陌生人一把拉住,你会高兴吗?”

    孩童毫不迟疑的点点头,但,又回头看了一眼他,开口说话了,脆生生的,带着小奶音,还有怕被人听见的谨慎,“可是,我很喜欢他,他很好看……”

    “他很好看没错,你喜欢他也没错,他喜欢你吗?你才第一次见到他,怎么知道他喜不喜欢你?就算他喜欢你,但,他可否喜欢你这样不礼貌的行为?小橘妹妹很可爱,你开始也很喜欢她,可是她见了你,总喜欢拉你的衣服,然后你连她都不喜欢了,不是吗?他很好,可是越好的人啊,越是讲个礼字,不喜欢缺乏礼貌的行为,连带的也会不喜欢没有礼貌的小孩子。你希望被你喜欢的人,不喜欢吗?”

    孩童听得似懂非懂的摇摇头,然后转过头歪着脑袋审视着他,大概是看他脸上没有笑容,缓缓的松开了手,站得非常端正的向他鞠了个躬,“对不起。”

    “对了嘛,这才乖。”少女夸奖的将孩童抱起来,连声的向他道着抱歉,迅速的走回到队伍里。

    看他们一身白底墨染的修服,应该来自于墨宗绻云山。少女生得灵净雅致、婉约大气,如高天之澄云,没有过多的色彩,却令人忍不住仰望,身边又跟着一个漂亮的小娃娃,她应该是绻云山掌门林啸笑已故师弟,人称玉竹臻君,桑以渔的女儿,桑凌烟。而男孩儿,应该就是昔年玉竹臻君捡来的孩子,桑耔墨。

    说起桑凌烟,绻云山除了掌门林啸笑和少掌门林云峥之外,数她的名气最大。她虽生得美,丝毫不输林掌门的两个女儿,但她的名气却不是来自于她的美貌。

    臻,最美好的境界也,世人给了桑以渔一个“臻”字,足见他的不凡与世人对他的赞誉。可是,做为他唯一的女儿,桑凌烟却资质平平。算算,从她四岁开始修行,如今也修了十年有余,却还是只会驭诸如猫、狗、兔子,这些没有多大攻击性的画物。而她的大师兄,少掌门林云峥在她这个年纪,已经学会绘画和驾驭一些低等的仙兽,如今更是能驾驭,鲜有人能驾驭九尾天狐。九尾天狐虽比不得龙啊、凤啊,这些至尊圣兽的名气这么大,但却是出了名的难驾驭,心思狡黠、善变化、善魅惑,可真不是修为够高就能驾驭的。能驭龙驭凤者,不一定能驭九尾天狐。

    她资质平平也不是最主要的,林掌门的长女林云岫也不适合修行。而,她即使资质平平,因她是玉竹臻君之女,模样好、性格也好,所以,林掌门、林家的兄弟姐妹,以及上上下下的弟子们,都很喜欢她,而林掌门在师弟仙逝后,不但收养了他们姐弟,还欲将她许给自己的儿子。这就问题来了,原本挺喜欢她的林夫人,因此非常不喜欢她,认为她太过平庸,又无父无母,配不上她的儿子,而且,她已经为她的儿子挑了她,模样好、资质好、修为高,学识涵养都优秀的亲侄女,做准儿媳,故而经常明里暗里挑她的不是。

    本来,以她的资质,是没有资格到处听学的,但林掌门心疼她总是被林夫人刁难,破例让她带着弟弟和大伙儿一起出来听学。为了能明正言顺,林掌门把不善修仙的长女也带上了。这样做,虽然能让她们姐弟暂时的避开纷扰,但却激起了林夫人更大的不满,认为林掌门这样做是在刻意躲她、在给她和林云峥制造机会,时常闹得整个绻云山鸡飞狗跳。于是,资质平平、无父无母的桑凌烟名动仙界。

    此时此刻,以至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只将她当成绻云山前来听学的弟子、粉雕玉琢小弟弟的姐姐。他们虽然上课时,几乎都在一起,可是她既不是很出挑的,也不是很差的,更不是调皮捣蛋的。加之也许是导师知道她为何会来东篱山听学,所以也不太重视她,她在同学之中的存在感是极低的。加之她上学下学都来去匆匆,课间休息也和同门的弟子玩耍,学子们出门历练,她也被留在东篱山陪她大师姐。而他,在东篱山时,除了听学还要帮着导师批改学子们的课业,出外历练时,他也总是带队之人。

    于是,他们平日里几乎是没有交集。唯一的交集,便是来自于她的弟弟。他天生不喜多言,更不喜与自己无关的人多言,能不开口,他就不开口。反正他是仙界闻名的冷清寡言,即使一句话不开口,也没人会觉得他失礼,更多的怕还会觉得理所当然。而她,也许是知晓他的个性,所以,即使因为她弟弟而与他产生交集,也从不多言,几句感谢,几句抱歉……更多礼仪性的点头微笑。

    情深不自知,知时情已迟……

    ???

    抄完一卷经文,冷月陌缓口气的抬起头,一抬头就看见在他的对面放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放着一些孩子的玩具和吃食,而小桌子里面还坐着一个粉雕玉琢、一团和气的小可爱。乍一看见,他不禁一阵愣然,但随即他便想起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也许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正安静认真的玩着玩具的小可爱抬起头来,一抬头就送了他满眼璨若星辰的笑,然后又低下头去攻克开智玩具。

    这个笑真是亮眼又暖心呢,冷月陌低下头继续抄写经卷,但,唇角却不自觉的扬了起来,也许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不仅如此,自此后,他每抄完一卷经文,即使不需要缓气,也会下意识的抬起头去看那小可爱一眼,只要看见他的小身影,幸福满满的感觉会立马的涌上心头,小可爱再这么抬起头,对着他璨然一笑,心都快熔化了,所有的疲惫与枯燥即时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让人想要去享受的岁月静好……原来抄经文也可以是一种享受……

    静谧安恬的气氛,在若大的静室中流转反复,很容易让人忘却时光的流逝……可……太过于美好,往往也很脆弱,很轻微的响动,就能将它惊了……

    轻微的敲门声后,响起一个恭敬小心的声音,是叔父的书童,“二公子……”

    “何事?”冷月陌皱了一下眉头,并没有停下笔。

    “绻云山弟子,桑凌烟,桑小姐,来接耔墨小公子了。”

    冷月陌终于顿下笔来,但他没来得及反应,玩玩具正起劲的桑耔墨已经欣喜若狂的放下玩具,爬下椅子,跑到门边,眼巴巴的盯着他,仿佛在等他开门。

    “知道了。”他站起身,走过去,打开门。门一打开,他便看见一个身着墨宗修服的少女,亭亭玉立、恭敬却从容的站在不远处。看见他出现在门里,才盈盈迈步上前,对他执手施礼。

    “桑凌烟见过冷二公子,愚今因课业完成不佳,被冷老先生留堂了,故而未能及时去寻找小弟。小弟年幼,时常贪玩忘返,玩累了,在某个犄角睡迷了的时候常有。愚怕找不见,累及师兄弟姐妹们,故而在他身上挂了追踪腰牌,遍寻不着后,查看得知他竟到静室寻您来了,故而寻来,接他回去,打扰到您,实在抱歉。”

    “无妨,”冷月陌冷冷的说。侧头看了一眼,站在门边,明明很着急,却安安静静站着不动的小家伙,默默的侧开了身。

    见他侧开身,桑耔墨端端正正的走出去,一踏出门坎,天性就释放出来,“姐姐——”一边叫,一边迈着小短腿儿扑向姐姐。

    桑凌烟一把接住扑过来的弟弟,松一口气的询问道,“你怎么来这里了?不是告诉过你,没等到我,就在学院等我,不要乱跑吗?”

    “我没有乱跑,是等得太久了,我担心姐姐了,用传讯器又找不到姐姐,所以试着想去找姐姐,谁知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来了。正巧遇上冷二公子开门看见我,就邀我进去了。”小家伙浑然不知漏洞百出,还信誓旦旦的说。

    “是吗?”桑凌烟摆明不信。

    “是呀,静室里有好多好吃的和好玩的玩具,耔墨可喜欢了。不过耔墨很乖的,一点都没吵闹,没有打扰到二公子写字哦。”

    “是吗?那就好,但是,以后不要这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跑掉了,姐姐找不到你,会着急的。”

    “不是有追踪腰牌么?而且,这里是东篱山,安全的,别的地方不会……”

    “你说得对,姐姐多虑了。”桑凌烟叹一口气,明显的无语了,抬起头说,“对不起,冷二公子,是愚的疏忽,因为他年纪小,许多道理都只是浅显告知,并未言其利害,以致小弟不解,或是一知半解。回去之后,定然多加教导,诸如此类,不会再有下次了。今日小弟擅自到此,打扰了二公子静修,还让二公子费心了,愚很抱歉。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无妨,那些都是蒙童院里常备的。”

    “那我们姐弟就多谢二公子海涵。我们就告辞了。”

    “嗯。”

    得到他首肯后,两姐弟向他施礼,然后转身离开。小家伙被他姐姐牵着,转过头,稍显脸皮厚的,笑着朝他挥挥手。见他点点头后,他转过头,蹦蹦跳跳跟着姐姐走了。

    这孩子回去后,一顿削是免不了的,也许等不到回去,在一个他看不见的拐角,就得开始。从这孩子的举手投足间,就能看出,桑凌烟虽然很疼他,也很温柔,却从不溺爱。

    他叹了一个气,关上门,走回书案前,继续抄经文,坐下前,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对面的小桌小椅,发现,零嘴躺在盘子里原封不动,给他的开智玩具倒是该拼的拼,该拆的拆,全都弄好了,而且整齐的摆放着……这孩子不仅可爱,还挺聪明,就是不知道修行的资质如何。

    ???

    他估计得没错,这孩子回去后,一定没被少削,一连几日既没见到他人,也没听书童说起他来找过他。就连偶尔在路上遇见,他也不再上前来,像小孩儿一样示好,而是像小大人一样,端端正正的向他施上一礼,送上必不可少的璀然一笑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不过这样也好,若是他常来,或是常常拉着他衣角不松手,也不说话,他还真不知如何哄他。

    是日,下学之后,走出教室,走在教室与静室之间的这条路上。也许是春光颇好、黄昏静谧的原故,他今日的心情竟然莫名的放松,竟然兴起一股闲庭信步的兴致,徜徉于这春日夕阳之中。

    许是阳春三月,生机勃勃,正当年华的青少年学子们,也显得更加朝气蓬勃,三三两两的、男男女女的走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的感觉。不过在看见他走来之后,个个都做贼心虚似的,要么不说了,还用戒备的目光瞄他,要么畏畏缩缩的走掉,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偷偷观察他有没有关注他们、要么赶忙向他施礼,脸上还略显慌张……他感觉好笑,他有这么可怕吗?他们这些人聚在一起,聊的不过是些,诸如,那个仙君好看、哪个仙子漂亮、哪个仙君看上哪个仙子了、那个仙子又暗恋哪位仙君了……男弟子多半,高谈阔论、自吹自擂,女弟子多半恋己弃人、拈酸吃醋……就算他修为比他们高,但要洞穿他们的法障偷听他们讲话,法障也会有波动。他都没有偷听,他们紧张什么?这种没营养的八卦,不设法障,他也不会偷听。唉,看来,在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像桑耔墨这样,第一次来、不明就里、纯洁无瑕的小朋友,会仅凭他的一张脸就喜欢上他了吧。

    他自嘲的摇摇头,抬起头来,准备加快脚步,赶往静室,那里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做呢。

    欸?那是谁?不是他刚刚才念到的小朋友吗?这真是,不光是背后说人说不得,连想都想不得。他这是要去哪里?难道又想去静室找他吗?不由自主的,他的路线偏移了角度,向小家伙儿走去。

    小家伙低着头、双手前负,走得慢吞吞的,好像在数地上的蚂蚁,见此情景,他居然童心大起,直直的站在了他的前方,等着看他会不会撞到他身上。正想着,就看见他在离自己不远处停了下来,抬起头一看是他,立即端手向他施礼。

    嗯,这孩子不错……他对小家伙的反应很满意,不过,随即想起不对的地方,小家伙儿今天从看到他,到施完礼,不但一直都没有给他璀璨了整个世界的笑容,还一点喜悦都没有的,闷着头走了,而且,他的脸好像跟平时有点儿不一样……

    “桑耔墨!你等一下!”他习惯性的用着生硬,带命令的口吻,心下不免有些懊恼,可当他看到下意识转头看着他那张小脸儿时,他顿时诧异得什么都飞了,“你的脸怎么了?”那双昔日里漂亮闪亮的大眼睛,此时又红又肿像核桃,白得让人想要咬一口的小脸儿,不但有些红,还竖着两道黑乎乎的泪痕。而他这一问,竟然让孩子好似突然受到了惊吓,转身撒腿就跑……

    不对,太不对了……他不禁的加快脚步前往静室。

    走进静室,看着那整齐码放在书案上,一摞一摞的学子们的课业,冷月陌早就习以为常,面不改色的坐到书案后面,拿起毛笔,蘸好朱色,准备开始批改。

    “二公子。”刚落笔,门口传来书僮请示的声音。

    “进……”

    门被推开,书僮走进来,“禀公子,宝诚师叔说,今日头疼,想让您帮忙着批一下蒙童院的课业。”来的是蒙童院导师,宝诚师叔的书僮,玉昶。

    “知道了,放这里吧。”

    “是……”玉昶施完礼,一挥手,一道白光从袖子里飞出,飞到书案边沿的空白处,化作几摞课业册,将书案边沿的空白处填满。

    “那,玉昶就回去向师叔复命了。”

    “嗯……”

    玉昶转身往门口走去,刚到门口,却又让人给叫住了。

    “稍等。”朱笔在课业本上写出了一笔,却猛然在笔画尾时猛然一顿。

    “二公子有何吩咐?”玉昶又调转回来,双手执礼。

    “今日我在路上巧遇绻云山来的蒙童,我看他眼睛红肿,好似哭过。他在蒙童院里出了什么事吗?小童顽皮,有所打闹,虽在所难免,但,他毕竟来自外山,为了避免两山之间的不愉快,还是多注意些为好。”

    玉昶愣了一下,但还是照实回禀,“禀二公子,绻云山蒙童桑小公子,今日在书院,与同学起了争执,并动了手,被师叔罚了打手心和面壁思过,并无其他。”

    “打架?”冷月陌惊诧万分,他想了千百种因由,就没想到小家伙居然会和人打架。这么乖巧的孩子,不像啊。“因何动手,你可知晓?那孩子,看起来很是乖巧。”

    “回公子,桑小公子,平时乖巧安静,打起架来,可一点儿都不含糊,看他一点儿伤没有,玉朴师弟却花得一脸,连师叔都不敢相信,又问他什么都不说。用戒尺打他手心,硬是咬紧牙关,哼都不哼一声,泪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硬是让他给憋回去了。师叔就是被他气得头疼。后来,还是师叔说要让他姐姐来,他才开的口。”

    “那,他为何打架呢。”

    “起因是玉朴师弟说,桑小姐恬不知耻、不自量力,想……想……”玉昶忐忑不安、欲言又止,左右为难,偏偏二公子抬起头来,直直的盯着他,不说是不肯罢休的,于是他只能咬咬牙,“说桑小姐妄想勾引二公子,好来个乌鸦变凤凰……”

    “什么?!”冷月陌乍一听,冲口而出,声音禁不住有些上扬。

    玉昶被这冻死人的眼神、烧死人的话,吓得瑟瑟发抖,他就知道不能说!不过,千万不要在这里抖,不能丢了面子。他尽力显得若无其事,“在二人的吵架声中,听得出,玉朴师弟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不但说过这些,还说,桑小姐心机深沉狡诈,利用弟弟去勾引公子您。利用弟弟去打听您的所在,然后唆使他接近您,再以找弟弟回家为由头,接近公子,意图不轨……还说,桑小姐是无父无母,没人要的烂人,配不得公子您……”

    “够了!小小孩童,怎么会知道这些污言秽语!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学来的!这些无中生有的话,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总不会是小孩子自己编的吧!而且东篱山有禁训。”

    这下轮到玉昶惊讶了,“公子您不知道啊?大家都以为您知道,您没表示,绻云山那边也没表示,所以,长辈们就当你们都不在意,所以就秉承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理念,没去管这些谣言。想着,与其越描越黑,不如让它自己烟消云散。”

    “什么样……你的意思是,像这样的谣言,早就满天飞了?”

    “回公子,是的……”玉昶一边回答,一边小心翼翼的回答,“从桑小公子到处打听你的去处,就开始了,不过应该不是东篱山的弟子传出来的。”

    “知道了,你出去吧。”冷月陌冷冷的说。

    “是,公子。”玉昶努力的控制自己,才不至于撒腿就跑。直到站在门外,门完全合上那一刻,他才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冷月陌再无心思批改课业,将朱笔置于笔桥之上,站了起来。

    难怪这些人见了他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他还以为自己真有这么可怕呢。他是猜到这些人在人后说人闲话,但却没想到,说的是他的闲话。“做贼心虚”不过是他玩心大起时,蹦出来的词,却没想到,真是做贼心虚。这谣言与东篱山有关,与他有关,倒真的不好办。他倒无所谓,怕的是桑凌烟会受委屈,于女儿家名节也有损。不过……桑耔墨和人打架,倒是个契机。此等污言秽语,侵染了东篱山的蒙童,无论是哪一山放出的谣言,都难辞其咎。从东篱山开刀。“禁訾言”可不是写着好看的。

    ???

    第二天,冷月陌借着去给宝诚师叔交还课业的机会,“巧遇”玉昶,再顺嘴一问,顺打听出今天一大早,桑凌烟便带着桑耔墨,去往毓华峰,向寒梅姑姑道歉,接着又来到蒙童院向宝诚师叔道歉。

    “桑小姐真是知书达理,明明是我们东篱山蒙童触犯禁律在先,她却一点也不恼。不但非常真诚的向师叔施礼道歉,还将所有的过错,归咎于自己管束不严。而且,说得合情合理,给足了师叔面子,倒叫师叔过意不去。依我看,桑小姐也就是修行的资质差了些,学识、涵养、礼数、气度,那可是样样周到,比其他山的某些惯坏了的大小姐,可强百倍千倍。一点儿也不损玉竹臻君的美名。”玉昶夸赞道。

    唉,世人啊,总喜欢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尤其喜欢传那些诋毁他人、污蔑他人的言语。因为传这些,更能够获得别人的关注、找到存在感,也能从中得到一些莫名的优越感,向别人显示自己的道德高尚。对于原本各方面都要优于自己,后来不幸跌入尘埃之人,会传得更加不堪,以发泄自己过往病态的仇恨。

    其实,有很多事情,很容易以小见大的,桑凌烟自己不过及笄之年,却能将小弟弟养育得如此之好,就很了不起。再者,她可是名动天下的玉竹臻君的女儿,风华绝代的人物,唯一的爱女,怎会不细心培育?即使资质平庸,在如此精心的教导和自己的勤奋之下,怎么也不会像传言中之般不堪。甚至眼见的都不一定属实,人家有可能是藏锋。

    可是,有谁愿意去深究呢?都更愿意沉浸在扭曲的快感之中。不,肯定有人发现,可有几个人愿意承认别人比自己优秀?所以,仍然会选择闭着眼晴说瞎话,而这瞎话之中,会不由自主的掺杂进嫉妒,从而变得更恶毒。

    等到中午午休之时,他守在膳堂与蒙童院的必经之路上,如愿的逮到一只士气不太高的兔子。听说,他已经在寒梅姑姑和宝城师叔的见证下,与玉朴师弟握手言和,并发誓从此以后,做一对好朋友。不过,现在看来,小家伙儿有些言不由衷呢,低着头、垂着肩、步履沉重,不用看表情也知道不开心。

    照样的,他远远的就感觉到有人站在前面,停下来,抬头望一眼,执手施礼,然后继续垂头丧气向前走。

    “桑耔墨,等等。”他皱了一下眉头,他都尽量柔和了,可是效果不佳。

    桑耔墨应声停了下来,转过身望着他,看他面无表情的皱着眉,便把他的懊恼,当做不高兴,委屈的撇了撇嘴,执起手,恭恭敬敬的,向他施了一礼,“对不起……”

    他听后,居然眼睛一亮,因为他的关注点很奇怪,他自己都觉得好笑。缓缓走过去,蹲了下来,“你终于愿意开口和我说话了?”

    桑耔墨却没有被他带歪,仍然执礼,“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他带着有些别扭的笑容问。

    “因为愚给您带来困扰了,愚自私的行为,给您带来了困扰,对不起。”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错不在你,是乱说的人的错。我并不觉得困扰,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们没有做过的事,没有存过的心思,为什么要觉得困扰?更没有必要生气,或者如你这般闷闷不乐。我们为什么要为别人犯的错,让自己不开心呢?”

    “是吗?”桑耔墨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姐姐也是这么说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没必要在意那些无中生有的话。说,愚为那些闲话生气,不值得,不但让自己不开心,还让躲在暗处的坏人更开心,那些坏人专门喜欢看人不开心。跟同学打架就更不对,不但伤了同学的情份,还在师长眼里变成了坏孩子。玉朴同学会乱说,是因为他不知道这样的话说了,会让人伤心。他只是想把自己从别处听来的话,分享给小朋友们,让他们听了开心,也更崇拜他。说玉朴同学固然有错,可是错于无心。他之所以会错,因为没有爹娘姐姐在身边,时常提点他,哪些话会让人开心,哪些话会让人伤心,时常会分不清哪些话是好话,哪些话是坏话。而师叔一人要照顾很多孩子,很累的,难免有疏忽的时候。而我不同,我有姐姐在身旁,耳提面命,不该分不清对错。既分得出对错,明知打架有错,还去打架,那就是错加一等。”他又委屈的扁起了嘴。

    这还真是要把孩子教成一代圣人呢。她不会不知道,现在的孩子,鬼精着呢,成人懂得他们懂,成人不懂的,他们也懂。“你姐姐说得很对,不过呢,在你去找我玩这件事上,你没有错,我也没不觉得是困扰、不高兴。相反,你来找我玩,我很高兴。”

    “真的吗?”桑耔墨眼睛一亮,小心翼翼的问。

    “是啊,欢迎你随时来找我玩。”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秀气的玉牌,“来,这个送给你,你送了我这么多次礼物,我也送一个给你。”

    “不不不……”小男童连连摆手推拒,“愚送您礼物是因为喜欢您,不是为了您的礼物……”

    “是,我知道,其实也算不得礼物。这个玉牌上有我的法术,能追踪到我的所在。还能突破我设下的法障。今后,你来找我,跟着玉牌所指走就是了,不必去到处问别人。拿着……”

    “您的意思是,无论您在哪里,愚都能来找您?比如,您家里?”

    “只要玉牌给你指路,你就能来。若在玉牌不绐你指路,就代表我在忙,或者……就不能来。”

    “这个好,这个愚收下,”小家伙彻底开心了,“愚喜欢您……”他突然顿住了,连带接东西的双手也捧了起来,用强调的口吻说,“是愚喜欢您,不是姐姐喜欢您,愚的姐姐一点都不喜欢您。每次都是愚偷偷来找您的,姐姐她都不知道。上次她接愚回去,还说了愚好大一通呢。”

    真是人小鬼大,冷月陌还真有点哭笑不得,“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桑耔墨展开双手,接过玉牌,小心翼翼的捧着,“那,我们是朋友了?”

    “是啊,我们一直都是朋友。”

    “嗯,是好朋友。”

    “那,让我这个好朋友,送你去教室,好不好。”

    “好……”

    于是,一大一小两个好朋友,大的笔直端方,小的蹦蹦跳跳,走在灿烂的春阳之中。

    “好朋友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呀,我一定知无不言,言而无讳。”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们之前都没见过。怎么会第一次见就喜欢我?”

    “第一次见您,我没有喜欢您。我是看您不说话,也不笑,以为您不高兴,我想让您开心。父亲不高兴时,也是不笑,也不说话。但只要我一笑,他也就开心了。”

    这孩子,还真实在,有什么说什么,一点儿不怕伤人心,“是吗?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不喜欢笑,也不太爱说话。”

    “姐姐也是这么说的。有些人不笑不说话,不是不开心,只是不喜欢说话,不爱笑。”

    “你姐姐还跟你说什么了?”

    “姐姐还说,我跑去找你,会增加您的困扰。因为,通常,人们都不喜欢让陌生人知道自己的不开心。都只愿意让家里人知道。就像我摔了一个丑丑的疤,只愿意给姐姐看一样。父亲之所以一见我笑就开心,那是因为我是他的孩子。如果您真的不开心,那一定不希望陌生人知道,但,出于礼貌,又不好拒绝我,就会很困扰。就像我摔了丑丑的疤,不愿意让人看,别人硬要看的难受……”

    “那,你后来是怎么喜欢上我的?”

    “因为,您邀我去您的地盘做客,还有好吃的,好玩儿的。”

    呦嚯,这么晚才喜欢上,稍早不过是可怜他呀?要是那次,没有邀请他、没有给他准备吃的玩的,他有可能会错失一位好朋友哦……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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