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森夜幕不见光亮,明昭分辨不清方向,找不到出口,却又神思清明,于是知道自己大约是在一个梦境中。

    神仙的梦境往往含括着过去心魔和未来预示,然预示那般玄而又玄能够窥探天机的事情,三界中千百年来都不曾有过了。于是她略想了想自己不知因何而破败的残魂,心道:我过去到底做了何等遭天谴的事,怎么又残魂失忆、又梦境黑暗的?

    左手摸索到似乎与问天道界碑或者墓碑一样的东西,明昭一向百无禁忌,便坐上去,等着梦醒。偶尔听见几句私语怒骂,她认真去听:

    “原来你是个杀人的仙!”

    是啊,八百多年前她残魂终醒后,救命恩人天君说她是天界的的司法仙官,因一场突破成神的劫难而入世,虽不知为何没成神反落得这般残魂失忆的下场,但既然历劫回来了还是要继续任职的。

    明昭记不起过往,无从得知天君所言真假,但为了养魂活命,她俯身领命,任天君随意诌了个灵仙的仙阶后,踏入凌云殿去分辨处置三界苍生有意无意搅乱出的因果祸患,再根据天规律令等或惩或杀,从不拘仙人妖鬼。

    似乎确实曾为天界司法仙官,她杀起人来毫不手软。久而久之,便成了旁人口中心狠手辣的杀人神仙。

    幸许有人谢她,但更多的还是骂她、指责她为仙不仁,罪孽深重。

    其中也有一知半解茫茫然者,明昭想起前些日子从人间回来,有个初化形就被分来她凌云殿写文书的仙官疑道:“古往今来天规律令神仙不得插手人间因果,更遑论抬手间灭掉一城?如此罪责业障,灵仙大人何从抵消呢?”

    从旁跟随已久的仙官闻声露出惊惧神情,桌案下的腿一个劲儿地踹人。

    当时明昭笑了会儿,眉眼弯弯却又叫人看的胆寒,随后平静地说:“近来天界做事的仙官愈发少了,竟连才化形的小老虎都送来我凌云殿。”又望向年岁久的仙官,道:“近几日多教他一些,莫让他出了凌云殿说这话,不然回头死哪儿了,你都找不到地方为他收尸。”

    年长仙官肃然应声,揪着新来仙官的耳朵往偏院教训。

    听见几句求饶:“女仙君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乱说乱问了!”

    年长仙官骂道:“如灵仙大人所说,我现在饶了你,回头叫外面的人听见,谁能饶你!”

    初生仙官不怕死,又问:“那到底为何啊?”

    年长仙官叹道:“灵仙大人虽不拘杀谁,但被杀的却也不是良善之辈,更遑论这其中名册……”声音一低:“一半是凌云殿外头说话好听的神仙送来的!一半是天君为三界平衡送来的!这其中业障,当然是用他们的功德抵!”

    明昭勾唇笑着,身侧奉茶的仙侍瞧了,却觉得灵仙大人愈发冷厉。

    随即又听一声私语怒骂:

    “神仙祸世,天理难容!”

    这可不一定,明昭回神,暗暗反驳:我做的事情从来都去问天道问过一遍,因果业障条理清楚,确实凡人有愧神仙,才入世杀人,天理从来都是容得。就算不容,又与我何干,我只是个拿刀杀人的人,其后的因果业障自有其他人去劳心费力。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句通常是事了时听到的骂声,明昭每每听见,总不自禁生出几分期待,好奇于谁能真正化作恶鬼搅乱当下世间因果,来找她报仇。

    正想着,梦境像是为了呼应这句话,缓缓亮出几缕鬼火,紧接着一道粗壮如树的紫雷直劈下来,极夜骤明。明昭眼前一晃,正欲查看梦境地点,睁眼却瞧见下首一位仙官奉上公文请她处理。

    原是醒梦了。

    明昭回过神来,接过公文翻开。

    这日晴光正好,朦胧金光自窗沿斜进来,落到公文上,瞧见一个像是城池的名字。

    她叹息一声,食指在桌上轻敲了敲。仙侍听见声响,搁下手中茶针,起身去后面书架的檀木盒中取来一张嵌红玉的金色面具,恭谨奉上。

    明昭捋了下耳侧垂下的串珠金链,执剑下凡。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日升月落,五日光景后,明昭便重新出现在凌云殿门前。

    仙侍早侯在门边,有人接了碎了一半的面具,有人接了看不出脏污却往地上滴血的月白色外袍,有人接了尚裹挟着凛冽杀意的佩剑。

    皆面淡如水,似乎见怪不怪。可从仙侍刻意略过明昭手中提着的、死不瞑目的人头来看,到底还是忧惧的。

    明昭视线略微逡巡一圈,瞥见个似有要事禀报却倏然躲在众人身后的仙官,微微一顿掩下思绪,低眉瞧了眼人头额心金莲样式的花钿,转身,将之甩给了正迎面走来的人。

    “啊——!大人您下次能不能给人包块布啊!血刺呼啦得脏死了!”那人极为嫌弃地躲开,任由人头落地,脏了凌云殿亮得发光的地。

    明昭只当没听见,回身移步走向桌案处坐下,拆了发间从人间带来的白玉簪,随手打开一方檀木盒扔进去,当啷一声砸在里面的凤钗上,顶好的白玉簪就那么碎了。

    她愣了一下,却也没管,轻轻关上了檀木盒,便去翻桌案上的名册,蘸以印泥盖了个章丢在一边,才问:“你不是去蓬莱仙岛吃香喝辣去了么,怎么半途回来了?”

    近日蓬莱岛主嫁女,设宴十日。请帖倒是送来了凌云殿,但明昭素来不耐应付那些热闹场景,可想着这是人家嫁女的喜事,没她这个三界杀神去送送晦气膈应一下,委实不放心,便派了死乞白赖非要入她凌云殿、还时常与她一道入世杀人的下属去。

    且这下属还是个狼妖领天界仙职,那些个神仙见了,定然更感她凌云殿祝福心意。

    “蓬莱那些神仙吃花饮露的,哪里能让我吃香喝辣!”狼祈随意靠在桌案边,嫌弃几句,又窃笑道:“不过他们那些人见到我的脸色,我却爱看。”

    明昭神色冷淡,不甚在意,打断道:“说正事。”

    狼祈敛去玩笑神情,挥手让殿内仙官尽数散去,才回说:“蓬莱丢失了千年的神器昆仑镜现世了,天君陛下没找着您,便召我回来了。早晨我才从那里过来,等了您半日。”

    明昭抬眼,眉间轻蹙:“神器现世与我何干?”

    狼祈道:“蓬莱一道来的仙君说感应到神器碎成好几片散落人间各处,以至妖鬼冒头害人,若不尽快派人去找全碎片带回来,恐有祸患。”

    明昭眉间蹙得更紧:“也与我不相干。”

    她是杀神,救世可轮不着她。

    “可天君陛下说与大人您相干啊。”狼祈幸灾乐祸:“他瞧了蓬莱奉上的可能有神器碎片气息的地方,有几处正与凌云殿的名册对上呢。”

    能与凌云殿名册对上的地方哪里会是什么好去处。

    明昭冷笑,问:“送了多少来?”

    狼祈自袖中抽出一本名册,翻到最后一页,道:“仙器法宝的没什么新奇,功德却有二十万。”

    “倒是挺多。”明昭略算了算近些时日凌云殿公文算出来的业障,都填上之后还能余下不少。

    瞧见明昭吩咐仙侍去准备再入世的物件,狼祈忽而道:“这事倒也不急,需得等天君解开蓬莱送来的星罗盘,那里面装着沾有神器气息的玉髓,能指引神器的方向。而且天君说这次关乎神器,恐以神仙身份下界招致妖鬼注意,便让您入轮回井,褪去神仙气息,以凡人之身去找神器。”

    明昭眼神一闪,手指无意识抽了抽。

    自三千多年前各界战事终了,人间绝地天通,三界仙妖人鬼便各分而治。然天下之恶却常有发生,恶人为求长生等贪欲而起邪念,恶仙为供奉而蒙骗豢养凡人,恶妖恶鬼为修行而杀人祸世,需得有人管制。

    天君思来想去,与各方仙佛、妖鬼合算出个天规律令,其中有两条——

    一是:神仙不得插手凡人因果,妖鬼不得入世杀人,若有违抗,一律斩杀。

    不过那些厉害的仙鬼却不惧这些,一茬功德一茬报应的相互抵消着。尤其近两百年间,三界灵气四溢,人间踏足仙门开启修仙时代后,天下邪门歪道更数不胜数。明昭入世杀人中,十之五六是这些人。

    二是:人间尽管修仙,然鼎盛期亦抵不过神仙翻手覆雨的能力。是故,为防止失手意外扰乱因果,神仙若入世除妖斩鬼,救世救人,需得先去司命殿改换身份、隐去半身仙术,遵从人间律法办事。至于功德之类,多按照天规之后分分到的门派洞府领,不然总有人钻空子再做恶事。

    不过这也带来诸多不便,许多神仙总遭恶人或大或小的祸害。每每有身心疲惫重回天界的神仙,暗地里便总有一本名册送到凌云殿来,仙官整理前尘因果,后世转生,明昭翻看后,或杀或惩戒,自此已有八百年。

    管得久了,杀得多了,明昭渐渐看清凡人之贪嗔痴恶,觉得恶心。

    故此除却处理公文案件,她不常去人间,更别提以凡人之身入世。

    可天君于她有养魂之恩,明昭作为天界的刀,这道命令下了,她不得不去。

    明昭垂眸压下心中厌恶,颔首应了声,便打发狼祈从堆积的公文里找一份去处理。

    狼祈挑挑拣拣,选了个公主坟恶鬼闹事的公文,转身离去。

    明昭稍等了会儿,才轻敲桌案上的银铃,唤着退出去的仙官回来做事,而后状似无意地招来方才一眼瞥过的仙官,引着凌云殿的仙气暗中在两人周围设下个隔绝声响的法阵,问:“你方才似有要是禀报?”

    仙官拱手,呈上一份公文。

    她接过翻开,其上是一桩五百年前的祸世灭国案,罪魁祸首正是明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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