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急雨持续了两天一夜,雨帘将屋里屋外隔成两个世界,屋外被雨洗得一尘不染,一派清新,屋内的气氛却是异常凝重。

    裴书珩刚安顿好明鸢,便被程翀拽到程枫的院子里来了。此时虽是傍晚,屋里却早早点上了灯,将匆匆的人影映在窗上。

    匆忙却毫无头绪的众人看见两人进来,十分自觉地让出一条路。

    虽是仲夏,内阁中却烧着炭盆,两旁的架子上搁满了明烛,床头的矮几上也点着一盏灯,将内阁照得没有一处暗角。程枫躺在床榻上,身上盖得严严实实的。

    即便如此,裴书珩看着程枫依然还是牙关紧闭,唇覆白霜,身体止不住地发颤。他欺身上前,将手覆在程枫的额头上——一片冰凉。又掀开程枫的眼皮,只见他的瞳仁也在微微跳动。裴书珩心下了然:这是双魂不稳的症状。

    “二公子这是双魂不稳。”

    “仙长可有医治之法?若能救得我儿性命,我程尧必定为仙长塑金身,供香火!”程尧倚在床边顺势就要跪下,好在被裴书珩即时扶住。

    他一眨眼,瞥见矮几上放着一只见了底的药碗,从残余的药渣来看,应该是血玉泪竹的竹叶煎的养魂汤。

    裴书珩心中一沉,忖道:连养魂汤也不起作用吗?

    程枫本就缺失天魂,又险遭罗刹鸟噬魂,双魂不稳便如在鬼门关前徘徊,若是三日之内双魂还稳固不下来,即便是大罗神仙也难将人从阎罗殿带回来了。

    裴书珩一时间束手无策,站在床前,脸色越发难看。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他咬咬牙,将手伸进玉镯空间,想要去拿锁灵囊。犹豫之际,房门忽然开了,是程柔嘉领着秦婉来了。

    秦婉本来都快到槐州了,中途又被程柔嘉的传音铃给叫了回来。

    程柔嘉将围在床边的众人推开,焦急万分地说道:“师姐,你快看看,我二哥这是怎么了?”

    秦婉查探一番过后摇了摇头,说了和裴书珩一样的话:“这是双魂不稳的症状,他这样已有几日了?”

    “三日。”程柔嘉道。

    “那便是最后一日了……”秦婉语气凝重地说道。

    “什么最后一日?”

    “明日破晓之前若是再不稳固,便没救了。”秦婉说话向来直言不讳,这句话一出口,程家三人均吓得面色发白。“可惜我不是乐修,若是有灵力高强的乐修以安魂曲定魂,就还有救。”

    “裴道友,你也是剑修吧?”秦婉看了看裴书珩背后的和渊剑。

    裴书珩点头:“嗯……乐修之法我只知皮毛,奏安魂曲只怕是功力尚浅。”

    他说这话时看向了程尧,只见程尧脸色奇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程尧深吸了一口气,竟缓缓向秦婉拜了下去。

    秦婉见状急忙伸手去扶他:“城主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程尧固执地拨开她的手,拽着秦婉的佩剑:“仙长,我知道你有办法的,那借魂之法……求求你……”

    听到“借魂之法”四个字,秦婉于心不忍的脸上蓦然转阴,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城主,十六年前你上天玑宫时宫主便和你讲清楚了,这借魂之法乃是禁术,要救他一命便得损他人一命,我天玑宫是不会施此禁术的。城主你放手——”说着扯回被程尧紧紧攥住的佩剑,“柔嘉,我可请宫主帮你往抚仙宗去信一封,抚仙宗乐修众多,定可救你兄长。”

    “仙长,就算抚仙宗肯派人来救我儿,我儿也熬不到那个时辰了啊!”程尧沟壑纵横的脸上涕泪横流,拽着秦婉的衣角不肯撒手,哽咽道,“我不会损他人性命的,用我的,用我的天魂借给我儿,求求您救救我儿吧!”

    “城主莫要执迷不悟了,擅用禁术是会遭天谴的,宫主下过令,天玑宫上下都不得施用禁术!”

    秦婉一把扯回衣裙,往屋外走去。

    程尧见秦婉见死不救,又转向裴书珩,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裴仙长,你可会借魂之法?”

    裴书珩冷言问道:“城主,这借魂之法,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老爷……”程尧正要开口,一旁的程翀及时开口阻止。

    可程尧听裴书珩这话头似乎是有点希望,便忽略了裴书珩脸上难看的表情和程翀的劝阻,飞快地解释道:“是我儿出生那年遇上的一个云游方士,他说我儿天生缺失天魂,若是要救他只能上天玑宫,求宫主施借魂之法。”程尧顿了顿,又哽咽说道,“仙长,我知道这借魂之法是禁术,我不损他人性命,我心甘情愿将我自己的天魂借给我儿,这也不行吗?”

    “城主可知,失了天魂的人寿元会大损?”

    “我已经一把年纪了,早就活够了,不怕折损寿元,只怕我儿命不久矣……”

    “这借魂之法乃是禁术,我也仅是听闻过,实在是爱莫能助……”裴书珩见程尧神色凄惶,犹豫片刻又说到,“若是城主信得过我,给我取一片血玉泪竹的竹叶,待我先试试安魂曲。”

    听见裴书珩提及“血玉泪竹”,程尧脸上滑过一丝震惊与惶恐:“裴仙长你……”

    “你不必惊慌,贵公子自幼天魂缺失,以养魂汤续命并不难猜,现下我也不问你这血玉泪竹的来处,你只将竹叶送到听雨轩去,待我准备一番,或还可救贵公子一命……”

    说完这话,裴书珩便冷着脸出了屋。

    雨还在下,听雨轩里雨声嘈杂,屋里的明鸢皱着眉翻了个身,不知是被雨声吵的,还是被梦里的钟声打搅的。

    梦里,有人在她耳边敲着大钟,有人齐声喊着“女帝千秋”,还有个女声在凄厉地惨叫……

    嘈杂中,她好像看见房门被推开了,朴元浑身湿漉漉的,甩着一身的雨水就进来了。

    这是朴元第七次尝试偷跑了。在观花台斗罗刹鸟,结界分崩离析的时候,它被震得从明鸢的袖子里掉了出来。原以为明鸢受了伤,缚魂咒和控灵咒就会失效,它就能趁机脱离明鸢的掌控,没想到连跑七次,次次都被控灵咒抓了回来。

    第七次被控灵咒抓回来时,他极其倒霉地摔进了水坑里,于是气急败坏地揣开了明鸢的房门。

    娘的,老子不跑了还不行吗?!

    朴元恶狠狠地朝明鸢看去,见她正巧翻身打了个把式,被子被她踹到地上,两只眼睛瞪得像锃亮的铜铃一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朴元被吓得一激灵,立刻收敛了他不怀好意的目光。“你,你醒了啊……?”

    见明鸢毫无反应,眼睛动也不动地钉在它脸上,盯得它背后传来一片凉意,朴元慢条斯理地靠近床边,捡起被明鸢踹到地上的被子,正要给她盖在身上,只见刚才还一动不动的明鸢突然诈尸似的,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一把抓住它的脖子。

    虽说明鸢对朴元一直没什么好脸色,但从没有要置它于死地的意思,但此时从明鸢身上散发出来的戾气却令朴元感到恐惧。

    “你……!”

    明鸢的目光从朴元的头上划到自己的手上,眼神微微一颤,随即丢开朴元,将双手举到面前,不可置信地打量起来,嘴角逐渐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手,这不是我的手……不,这是我的手……”

    “镜子。”“明鸢”以命令的口吻叫朴元拿镜子来。朴元被甩到地下,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听见明鸢的声音猛的一抬头。那确实是明鸢的声音,但却又比她的声音多了几分威严与低沉。

    还没等它回过神来,“明鸢”便伸出手来,五指一缩,桌上的铜镜便自动飞到她的手中。

    她理了理微敞的衣襟,拢了拢睡散了的鬓发,又歪了歪脖子,朝镜子里的人影一笑,手指摩挲着两颊,喟叹了一声:“真是张好皮囊,就是可惜是只妖,不过也好过困在那只丑鸟身上。”

    此刻朴元即便是再傻也听出来了,眼前的“明鸢”根本不是明鸢,它壮着胆子爬起来看着“明鸢”眼睛:“你,你是谁?”

    这个“明鸢”不光是声音与明鸢不同,连眼神也比明鸢凌厉。刀锋一般的目光从她眼中射出,刺在朴元身上:“哦——是只会说话的傀儡呀……”

    “明鸢”故意加重了“会说话”三个字,眼珠一转,便控制着朴元的身体从地上升了起来,拽到自己眼前,用纤细的手指在朴元嘴巴的位置划了一道。

    朴元身躯一抖,它知道一只合格的傀儡是不能说话的。修傀儡术的修士通常都会用各种各样的禁术禁止自己的傀儡说话,以防泄露自己修行的秘密。而明鸢只是用缚魂咒和控灵咒约束着它,实在是对它很宽容了。而眼前的“明鸢”明显没有这么好说话。

    它见状急忙捂住自己的“嘴”,使劲摇了摇头,以示自己绝不会乱说一个字。

    “人心叵测,更何况你一只恶灵。”“明鸢”手指向下滑动,双指在半空写了一道符,一道蓝光缠着缚魂绳隐入朴元颈间。而后将手指抵在唇上,“灵契即成,以后只有我才是你的主人——”

    “呜——”

    话刚说完,一声刺耳的乐音透过雨帘传入屋内。“明鸢”顿时皱起眉头,这乐音不仅刺耳,还稀稀拉拉的,断不成曲,不过其中蕴含着灵力,应是个刚入门的乐修。

    她放下朴元,欲出门查看是哪个五音不识的音痴扰她休息。刚要站起来,忽然眼前一恍惚。

    这具身体的主人要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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