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很不错,一切都是暖暖的金黄色的,却又有风,倒不至于很炎热,火车会经过挂着很高的蓝天的草野,伊迪丝很喜欢,从11岁起就会想象要是能住在那里会多好。

    那天从三把扫帚走出去之后,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自己;她又逃了。她第一次确切感觉到,她是真的会喜欢上别人,也是真的会被伤心。但这又能怪谁呢?还不都是她的错,从喝醉酒到跳舞再到那次争吵,她都无一不表现出自己的任性妄为,他终于得讨厌她了吧,老天,他们看起来就是一对天天吵架闹分手但又不真的希望分手的情侣——一段有毒关系,但这又是谁造成的呢?到头来还是她自己,她本可以从源头就阻断这样的关系,她有那么多次的机会可以得到她真正想要的,或许也是他想要的吧,可是她偏要这样子折腾,她才是那个闹得大家都不愉快的人。

    她不愿意和别人说,小半个月她和西里斯都没遇上,就像他们以前从未有过交集一样。

    到底还是小女孩。

    伊迪丝本来想见到爸爸和他聊聊的,可是她没有见到爸爸,也没有见到妈妈和小恩佐,只有阿赛亚·莱桑德先生。

    “下午好,阿赛亚,我爸爸呢?”她张望着,莱桑德先生穿了灰色的戗驳领马甲西装,显得身材颀长,他个子也高,一点点驼背,但配上阿波罗式的面容却反倒显得更绅士大气。

    “下午好,他很忙碌,他希望我接你去见他。”他的手上搭着外套,又接过伊迪丝的行李。伊迪丝很轻地咬了下后槽牙那儿的肉,“真的这么忙吗?”

    阿赛亚对她扯了一下嘴角,那笑容很淡,“非常时期,你知道的,政治和新闻业总没法脱开关系。”

    伊迪丝用气鼓着左边脸颊,跟在他后面,“所以你现在不仅要帮他弄文书工作啦,还要当他的小孩的保姆了。”

    阿赛亚总算是真心笑了一下,“别这样说呀,他可没付钱让我来接你啊。”

    “那你就是免费保姆啦?还是说他打算让我付钱呢?”

    “别这样,伊迪丝。”但他已经严肃不起来了,憋着笑,双肩微微地耸动发,他们一起穿过了月台的墙壁,来到哄闹的国王十字车站。

    “妈妈和安灼拉也不在呀。”

    “哦,我正要和你说这事情呢,夏瑞恩先生在一个月前就把夫人和安灼拉送回西班牙去了。”

    “啊,我也要去!”伊迪丝开心地露出牙齿。

    “你会去的。”

    “那我什么时候出发呢?是今天呢还是明天呢?我们得先回家对吧?”

    “不啊,我们要先去见你父亲呢。”

    伊迪丝其实不喜欢父亲这个词,听上去就像是个敌人。

    预言家日报的大楼就像报纸的版面一样,灰色的,死气沉沉的,芝加哥学派式的,形式追随功能,这样严肃的建筑却被夹在二手音像店和一家看上去很高端的古着店中间,在巫师眼中略显滑稽,但对于麻瓜来说便不会了,他们又看不到。伊迪丝没怎么来过这里,她不太喜欢这,也不太喜欢爸爸的工作,这就是她不太看报纸的主要原因,但她从不会说的。爸爸坐在办公桌的后面的时候就总不像他平时的样子了,窗帘是米色的,胡桃木的桌子上有飞来飞去的便签条,她没见过爸爸带上那一副玳瑁框眼镜,这里那种由魔法生成的凉气提醒她要严肃,但她实在不想要严肃,她讨厌这种东西。

    “你看上去像个大学教授。”她用两只手撑着凳子底,肩膀夹着脖子,隔着那张令人生厌的大桌子打量着她的父亲,眼里带笑。

    “啊,像你外公那样吗?我倒希望没你说的那么糟糕。”伊森低声笑两下,把面前的文件都挪到一边去,一直用便签折的小鸟飞到了窗外去,“哦,该死,算了,一会儿让门卫想办法拿上来,好了,我们的时间不多,宝贝,等会儿你就该走了,我也有其他事情要做。”

    “走去哪儿?去马略卡岛吗?”

    “没那么快,亲爱的,你要回家把东西收一收,所有的东西,你要带的东西都准备好,明天再去,然后就再不回来了。”

    “再不回来了?那——什么意思?不回来了?”

    “你们以后就住在西班牙了,小伊,不,别那样看着我,这里太危险,这是为了保护你,你以后也不会去霍格沃茨了,你要是还想上学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在布斯巴顿弄到个学位,不用担心,你不会法语也没关系,那里也有来自西班牙、葡萄牙或者比利时之类的地方的学生,你会喜欢它那儿的校服的,很漂亮,淡蓝色,让你想起拉文克劳对吧?不喜欢吗?那伊法魔尼怎么样呢?我想你会去长角水蛇?猫豹也有可能——”

    “爸爸。”伊迪丝打断了他,伊森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着她,他在阅览另一堆信件,然后控制羽毛笔飞来飞去给它们签名,速度一直加快,“为什么呢?就非得离开吗?我不想走,我只想待在霍格沃茨,这里有我的朋友还有——”

    “你去别的地方也能交到朋友。”他扶了下眼睛,然后看她一眼。

    “不,这不是重点。”伊迪丝觉得自己只会摇头了,“我就是——我真的不要离开,爸爸,你不能替我做决定,你也不能替妈妈和恩佐做决定,你没有写信告诉我就把他们都送到那里去再也不回来了,你甚至没有和我商量过就把这一切都替我安排好了,你难道就想不到我压根不想走吗?”

    这里有她的一切,她意识到或许她会向往周游世界,但她除了这里不会有别的归宿了,她听过的每一张黑胶唱片,看过的每一卷电影录像带,读过的每一本书,她站过的土地,她的心,她的身,不会在别处找到了,就在那些地方,她的霍格沃茨和她的莫珀斯,那不是什么橘子树、海滩、香榭丽舍和帝国大厦能给予的。

    更重要的是,那是她自己的选择,留下。

    伊森捋了下灰白的鬓发,下颌的骨骼紧了紧,靠在了靠背上,他忍下心来说:“在你此前的每一件事,我们都是让你自己来决定的,我们给你自由,那是为你的成长,这次同样也是,但是不容别的选择了,这关乎于你的生命,你或许在学校里面受着保护,但天知道那保护还能撑多久!你真的觉得佩蒂尔家去了法国就是因为迪娅的继父吗?他们早就看出国内的局势不安全了,我也该早在那时候就送你走的,伊迪丝,你根本就不知道外界到底是在怎样的风起云涌,我一直以来都不想告诉你,是因为——”

    “我当然知道你瞒着我,我正想和你说的,爸爸,从报纸的筛选信息再到姑姑的事,你一直都说是为了保护我,我不喜欢那样,你给我的自由一直以来都是有限制的自由,你不能一直保护我的,一直那样缩头缩脑的……”像个懦夫。伊迪丝说不出口了,她把双手叠在双膝上,以一种恳切祈求的目光看向爸爸,希望他能理解。

    但他只是很是苦恼地揉了下眉心,然后把眼镜摘了下来,她开始讨厌那副眼镜。“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早已不再明亮澄澈的苔藓绿眼睛冷冽了些。

    伊迪丝知道他在问姑姑的事,她不能告诉他是西里斯说的。

    “你不需要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她昂了下头。

    伊森皱了下鼻子,幅度很小,更像是一种很轻微的抽搐,他的眼睛瞥了下别处,“你也不需要告诉我,我能猜到,那个布莱克家的小子和你说的,你身边也没别人会知道这些,他母亲曾和我妹妹交好。”

    伊迪丝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她知道自己现在肯定又把下唇撅出来一点了,她睁大着眼睛看爸爸,只能心虚地叫他一声,她的声音再次有些颤动了,就像那天和小天狼星吵架时一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爸爸从他那张靠背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伊迪丝面前,他大概是叹了口气,把手搭在她的两肩上,“伊迪丝,看着爸爸,好吗?”他又慢慢地把手挪到她的下巴,托起她的脸,很轻柔地抚着,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了,只有在伊迪丝孩提时代陪她读完每晚的睡前故事才会这样摸摸她的脸颊,“别因为一个浑小子就和我吵架好吗?况且你自己也在和他闹别扭呢不是?他不适合你,他只会让你伤心,让你混乱,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在毕业以后嫁给阿赛亚,他会答应我好好照顾你,让你幸福安全——”

    伊迪丝推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后退了一步,“我不是因为他说的话才生你的气,你还没有意识到,我不想要总有个什么人来保护我,不管那个人是你是妈妈还是阿赛亚或者西里斯,我不需要什么所谓的‘保护‘,你总那样说,好像我是个很柔弱的东西一样,一碰就碎,我讨厌那样,你不许、你不许再——再像个懦夫了……”她的声音变小了。

    “懦夫?”他很不可置信地皱了下眉毛,“我只是不想失去你,在一下子同时失去了你祖父和你姑姑之后。”

    伊迪丝梗住了。后脑如同被棉花包裹的鼓槌,在布蒙鼓上轻轻敲打,模糊而沉重。那会是什么感觉?失去亲人?她也从没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没有妈妈和恩佐,即使是现在这样,她也无法接受没有爸爸的生活。

    “怎么了?”伊森的眉毛扬起来一些些,“你的小男朋友没告诉过你这些吧。”

    空气安静了,伊迪丝想张口。

    “听着,伊迪丝,你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你祖父和你姑姑,我怎么敢保证你在知道了我们家那些事之后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就像你现在,急着要证明你自己,倔得很,情绪化,你知道吗?每一次你这样看着我的时候,我就想到你姑姑,你和她长得一点都不像,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里有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我……”

    “这就是为什么你始终对外人隐藏妈妈的存在,然后让我来承受那些风言风语?借着保护的名义把我们都藏起来?所以你在自打我一出生起,就默认我会成为一个沉迷黑魔法和血统论的偏执狂吗?还是说你自己就是,只不过无法忍受那种极端会给你带来的伤害?”她走近一步,涌着一股怒意看上那一双眼睛,浑浊的,她好像不认得他了,她很生气,失望的生气。

    “你难道真的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会是现在这样而不是你姑姑那样吗?”爸爸的脸色阴沉,怒火好像压在嗓子里。

    “什么?你还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

    他看着她,眼睛里一点温度都没有。

    “快说啊!”伊迪丝忍不住大声喊了一句。她听到了自己的哭腔,这简直是今年不知道第几次要哭了,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他好像自己内心里挣扎了一下,最后才放缓了语调,说:“最开始,你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伊迪丝的睫毛扇动了一下,等他说下去。

    “你还记得你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留着短头发吗?”

    伊迪丝点点头。那个时候她留着弗朗索瓦兹·萨冈那样的短头发,像一个小男孩,眉弓古怪地弯陷,眼神直勾勾、带些嘲弄地看着人,而不是现在这样——她曾经收到过至少一封匿名情书说她拥有“朦胧迷离的眼神”,但杰斯说要他来形容那叫作“睡眼惺忪”。

    “那你记得你那时候还有发生什么其他的事吗?”

    她微蹙着眉想了一会儿,“太久了,我只能记得莱姆斯、妈妈还有莱尔叔叔和霍普阿姨。”

    “学校里的事呢?”

    她想不起来,于是摇了摇头。

    “那个时候,你就像她。”他看了一下别处,“她也留短头发,比起和人说话更喜欢自己一个人看书,很傲慢,嘉比和我说你后来会变好起来的,直到——直到小学里的麻瓜孩子们……他们大概是嘲笑了你的假小子发型、西班牙口音又或者是像老千金一样的名字,你、你那时候,大概是失控了,你用魔法攻击了他们,有迹象表明你也可能是故意的,我很担心,这种表现实在和和她太像了,当然我除了让你不变成那样还得做我该做的事,所以——”

    “你给所有人施了一忘皆空,包括我。只因为你觉得我在那时候就会恨上麻瓜,跟她一样。”伊迪丝的声音抖得吓人,她的瞳孔开始失焦。

    “我只是修改了你的记忆。”伊森尝试靠近她,“那些美好的记忆我从来没有夺走过,你和莱姆斯一起玩、嘉比给你读故事、莱尔和霍普给你送的圣诞礼物,我难道没有留着给你吗?”

    “不,不。”伊迪丝拼命后退摇着头,眼泪像掉了线,她的声音提高了,还在颤动着,“你只是受困于过去,然后把我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你不是保护我,你是在控制我!”

    爸爸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还是那样冷冰冰的,一点儿心思也窥探不出来,伊迪丝突然好恨他眼里的那种绿色——砂石一样深重,她曾经以为那会是她的草原,到现在才发现,那是卡住她脚踝的曲折藤木,她的怒火没有降下来,她恨自己的敏感和固执,她也渐渐意识到那是她血液里流淌着的东西——从索比,从伊迪丝一世,从伊森身上流淌过的。

    沉静很久之后,他的眼睛垂下一秒后又抬了过来,“我所做的一切,一直以来,都是为了你。”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很轻很轻的一句话,在伊迪丝这里看来是很可怕的一句话。

    “请不要再对我说这些。”她吸了一口气,憋在心里,然后就走出了那间她会恨一辈子的办公室。

    她不会再回去了,永远不会。莫珀斯已经毁了,她不能让霍格沃茨也毁掉。

    “垮掉的一代”,伊迪丝第一次读到这个名词是在爸爸的书房里,只不过现在她不在乎杰克·凯鲁亚克、金斯伯格那些人,她想起来的只有被忽视掉的那些“垮掉”的女性,20世纪50年代末,那个时候她还没出生,爸爸妈妈才刚结婚,就有年轻姑娘们——起初并不是很多,她们大闹一场而离家,她们都从上好的家庭里降生,父母们永远也没法理解为什么他们从小当作掌上明珠的女儿就突然选择了漂泊的生活。或许她大约要在二十年后才能听说她们会自然而然地爱上叛逆的男人,相信他们会带着她们去冒险,然后陷进去。

    伊迪丝一世死去的时候“垮掉”派运动还未兴起,而伊迪丝二世出生的时候那却已经接近尾声。不过没所谓,毕竟伊迪丝本都不想变成那样的人,这和她们毫无关系。

    她手里是阿赛亚放在门口的行李,她走之前没忘了拿这些,同时也暗含愧疚和心虚,那都是花了爸爸的钱的,等她毕业了得想办法还给他。走过一条小路,杂草丛生,伊迪丝开始回忆小学的事情,她知道,六七岁的事肯定是记不起来了,她能记得的还有什么呢?来来去去的也只是那几个画面,铜制相框里用古怪眼神盯着你的金色短发小孩、莱姆斯的病房里面的刺激性气味、爸爸妈妈手上的绘本和长辈们给的五彩斑斓的礼盒,再想下去就是她把挑衅她的男同学推进了后花园的喷泉,当然那段记忆是被修改过的,她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霸凌过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用了什么足以犯下滔天大罪的魔法,她只能想起妈妈和校长先生在争论“被冒犯该不该还手”,伊森说他不反对她的反抗,但她不应该那么极端的。那天晚上爸爸抚过她那些短得扎不起来的头发,壁炉的火光照着他的脸,显得他就仿佛还像他年轻那样的英俊、有艺术气质——或许他本可以成为下一个凯鲁亚克的,他吻她的额头,建议说:“宝贝,你应该留长发,那样会很漂亮的。”

    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想让爸爸妈妈开心,从那以后,她就开始蓄头发,它们长得很快,先至脖颈、再到腰间,爸爸带她去剪了法国女人们会喜欢的碎刘海。接着,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学校里的女孩子们就开始学她把头发束成长长的单麻花辫,前额被蓬松细碎的刘海挡上,她们邀请她去参加茶话会和派对,跟她们一起打排球,而男孩子们则会在上课的时候偷看她,下课了红着脸来问她题目——那时候她的数学和物理学得相当好,化学就不怎么样了,棒球队的一个队员请她去他们那玩一玩,然后她就被教练发掘出来,成了王牌投手。那个时候起,所有人都爱她,因为她不再是那个怪癖的萨冈式小丫头,而是爸爸妈妈手心里明媚自满的公主,他们宠爱这样一个女儿,再好的东西都配不上她。

    可从来都没有人问过弗朗索瓦兹·萨冈想不想成为德纳芙那样的白日美人。伊迪丝开始悼念那个在七岁时就被抹去了记忆的英国小萨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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