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夜色正深。

    周遭辽阔寂静,连星子都稀稀落落散在穹幕,抓紧时间在天明前打个盹儿。夜幕下,白日里的青山这会似笼在迷雾里,近了,却也看不真切,视线倒是渐渐宽阔。

    枣红色的马驹几乎成了黑色,载着少年少女徐徐前进。

    愈往西行,草木愈是稀疏,那片辽阔无垠的旷野无声息地被沙砾尘土取代,灰黑一片。马踏时,哒哒哒响个不停,好似将地面那一撇儿的月牙影都踏碎了。

    “你为什么非要现在出来啊?”

    沈知鸢说话间,连打了五六个哈欠。

    她是实打实的困啊,在大齐子时前一定睡了,次日天明再赶忙起床看看要被谁叫去干活儿。

    偶尔犯困,比日出都准的一定是太监宫女的巴掌。

    什么时候会像这样,大半夜还出来走一圈?沈知鸢脑袋一下下地往前掉,又被隔着被褥揪辫子拽回来。

    “因为想现在出来。”

    少年在她身后,言简意赅道。

    他揪她辫子的力度总是很大,那点痛意暂时抵消了困意。沈知鸢想嘟囔什么,开口时,打个哈欠,又忘了。

    “好吧。”

    沈知鸢也不是很有意见。

    他想出来,又想让她跟着,好好说的话她都不会有什么意见。

    只是有点儿热。

    沈知鸢想把脑袋从被褥里释放出来,不懂他怎么又干这种她不理解的事。

    出门时,拿被褥把她裹成粽子,打劫一样地丢到马背上。真打劫——

    想起出嫁那日见着他,他抢走,应该能算抢走她,都不像方才那样有抢劫样。

    刚露个脑袋,又被重新裹严实了。

    “怕冷就老实点。”祁酩舟不满说着,摁住她的手,把她包得比之前还严实。

    “那个,”沈知鸢由他动作,瞧他眉眼弯弯、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试探着开口:“你要怎么收拾我?”

    “噢,这个。”祁酩舟睨她眼,懒懒笑道,“你猜。”

    沈知鸢摇摇头:“我猜不着。”

    马匹渐渐停下,之前大腿内侧磨出的伤还没好,这会儿约莫又添新,沈知鸢却竭力忽视着,不露半分异样。

    身后一空,当啷的金属响声,少年一蹬马镫翻身落地。

    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上了山,地势崎岖,每隔一段路便有大小不一的凹坑,像把水从高倒在沙堆里留下的坑洞。

    稍远些的那个山头,活像被人从顶上砍了一刀,留下个镰刀状的开口。

    这是哪啊?有些眼熟。

    沈知鸢想,见他伸了手,像要抱她,忙说:“我自己可以的。”

    就要学他模样翻身下马。

    “行。”

    少年应得爽快,动作却更快地连被子一同抱她下来,随意道:

    “你要能多长只手就更行了。”

    “伤的那只不能动,另只手要抓被子,你准备摔下来吗?”

    他扬扬眉梢问她,面容在夜色里不完全看清,只看清眸中嘲讽似的明晃笑意。

    “也不是。”沈知鸢轻轻的,错开视线。

    “知道这是哪吗?”他慢悠悠问

    沈知鸢如实摇头。

    他对着她一弯眉眼,露出有几分坏的恶劣笑容:

    “一般处刑都会来这。”

    处、处刑。

    沈知鸢神情一僵,想起他说要收拾她时,好像真的不高兴。

    少年微歪脑袋,发梢冰冷的坠子拂过她的脖颈,沈知鸢打了个激灵。耳边,他故意放轻放缓的嗓音悠悠响起:

    “看到没,就在这把人往下一丢,底下锋利的石头就会把人割得血肉模糊。掉下去时四面海会触发机关,人立刻被穿成刺猬。”

    这才看见面前那个坑洞里,满是形状不一的石块,在浓重夜色里,好似从地面拔出的根根锐刺。

    突然想起齐后以前会把看不惯的人钉在铁板刺死,上边就扎满了这样比小臂还长的长针。

    沈知鸢瑟缩一下,听见他笑吟吟问:

    “怎么样,把你丢这里不错吧?”

    话音刚落,环着她的力度一松,作势把她往里丢。

    “不要!”

    脑海立刻浮现那人血肉模糊的模样,沈知鸢身体一抖,下意识环住什么,又用力扯住绳子一样的东西:

    “不要把我丢下去!”

    她整个人跟八爪鱼似地扒在少年身上。耳边立刻就响起隐忍“嘶”声:

    “沈知鸢!”

    祁酩舟没忍住拔高音量。

    “行行行,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不要被丢下去。你先松手成吗?我头要掉了。你那伤的手不痛啊?”

    祁酩舟倒吸口凉气,头皮都快给硬生生拽下来,想扯她的手又发现是伤的那只手,没辙了,只能咬牙道:

    “你能不能动点脑筋,别再把我当傻子了。我大半夜、大老远带你来这就能是想把你丢下去?”

    “这玩意儿不就是你游记都翻皱的那页写着吗?亚喀拉山,还要晚上,我都不知道这能有什么好看的。”

    一段话砸得沈知鸢脑子发蒙。

    带、带她出来。

    ……亚喀拉山,她下午反复看了好几次的那个吗?

    沈知鸢陡然反应过来,慌乱松手。

    同一瞬,叮当几声响,少年束起的发辫也尽数散开,披散肩头,连里边那几根束红珊瑚的小辫子都东鼓一块西拔一揪,凌乱不堪。

    “满意了?”

    祁酩舟面无表情看她,伸手:“发绳,还有你扯掉的珠子都给我。”

    “那个……我不是故意的。”沈知鸢忙递过去,嗫嚅道,“你又不说,你还吓唬我,你——”

    可亚喀拉山,亚喀拉山……游记上说它是座炎山,后来沉寂下去,却在附近留下很多被岩浆侵袭过的石头。晚间最漂亮,有些甚至会发光。

    她下午看了很多遍,他竟然是特地带她来吗?

    沈知鸢说不下去了,看他抿着唇扎头发,小声道:“对不——”

    “道什么歉呢?扯平了。”

    少年随意道,很快把马尾束紧,珊瑚珠一颗颗别好。

    “你是来看什么的?石头?”

    他向着刚才威胁丢她下去的那片地扬了下颌问。

    沈知鸢想说不是。

    望去时,却突然说不出话。

    夜晚寒凉的疾风迅猛刮过,她裹着被子,怔怔地看着寥寥星空下像是从云涌处一点一点展开的浅蓝亮光。

    潜伏在每道沟壑里,若隐若现,再顺着山势拢在正中心大片的凹地,好似银河落了地。

    连长刺样石头都被衬得别有趣味。

    沈知鸢记得这些石头叫蓝焰石,夜晚会碎玻璃般闪着浅蓝色的粼粼细光,据说是当年火焰喷涌时在石头上留下的。

    文字是一回事。

    看了又是另番震撼。

    沈知鸢怔怔地站在原处,从没有在这么空旷广阔的地方,在星野低垂时,看见这样漂亮的景象。

    灵魂都好似刹那间自由地奔涌。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和祁酩舟见的第一面。

    也像是这样。

    很新奇、不该她见到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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