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酩舟下朝回来时,远远的,就觉着有哪里不对劲。

    姑娘家蹲在帐子门口,盯着株草看。听见声响,抬了眸,天日正好,她迎着点融融日光同他对视。

    然后……刷地低下头,一副不要搭理他的模样。

    祁酩舟愣了愣。

    她却好像反应过来,又把脑袋抬起来,目光游离地和他做口型说:

    “中午好。”

    不和他对视。

    好像也不太管他理没理她。

    祁酩舟拧眉,看着她拍拍衣摆起身,不耐地啧一声。

    “沈知鸢。”

    擦肩而过。

    衣袖分离的刹那,他突然扬眉:

    “你干什么呢?”

    揪住她的发辫往自己这儿拽。

    沈知鸢吃痛,骤然停住身形,龇牙咧嘴地伸手去救。

    他就又不满地问:“见我就跑?”

    还带一声更不虞的轻啧。

    沈知鸢下意识一抖。

    惹他不快,她是不是、是不是要被砍头扒皮了?

    抖完又觉着不该。

    这段时日里,他可从没虐待过她。

    “我去晒草药嘛。”

    沈知鸢不再去抢辫子了,生点歉意地小小声解释,却还不由自主在想那些传闻。

    扒人皮烹人肉,早中晚虐杀侍从以释野性,还在帐子里摆满人骨……其实她看到的大多不是这样。

    可毕竟听着怕了三年多,沈知鸢缓过劲还需要一会儿。

    “你就诓我吧。”

    少年冷呵一声,稍用点力度地把她辫子往下扯扯,皮笑肉不笑:

    “空手去啊?”

    他向她空荡荡的手一扬下颌,长眸危险一眯。

    沈知鸢的发辫还在他手里,对视半晌,只能败下阵,更小声地道:

    “其实,我是要去缓缓。”

    也没说缓什么。

    “可以。”

    他应得相当爽快,松开手。

    沈知鸢舒口气,向他露出多几分真诚的笑容,拔腿就要往外走。

    突然,腰间被股大力一环。

    她被直接扯过去。

    两人地面的影子重在一处,拥抱似的。

    “缓可以,在我身边缓。”

    少年懒洋洋开口,带着一贯的不经意。

    他站在她身侧,低了头,发辫坠着的银饰和珊瑚珠一道从从脖颈划过。

    沈知鸢被冻得个激灵,却怎么躲都躲不开,下颌还被擒着往旁边扭了点,被迫同他对视。

    那双漂亮的眸子竟罕见地盛满困惑。

    “我又哪招你了?”

    少年乌睫低垂,轻轻问。

    指腹在她下颌处摩挲着,布着厚茧,有股奇奇怪怪的痒意。顺着他捏住的地方,有虫子爬似地弥散全身。

    沈知鸢却也被问愣了,由着他维持这个姿势,半晌没回话。

    她鬓边还系着红珊瑚珠,被风吹动时,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其实、其实,别人传的传闻,确实不该算他的错……

    沈知鸢脑袋耷拉下去。

    “大人。”

    突然有人喊道。

    和上回找祁酩舟的声音一样,正是蒙洛。

    “什么事?”

    祁酩舟轻啧一声,松开手,把她发尾顺了顺。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姑娘家就已经逮着机会,小蛇似的灵活溜回帐子里。

    他抿了下唇。

    扭头时,倒像料着什么了然问:“有人劫狱?”

    蒙洛点点头:“如您所料,但已被我们尽数拿下,和之前那批同样是宋华的人。他们招供宋华投靠镇南王,镇南王今日还派使臣与宋华会面,说他有反心,使臣带来……”

    话语微顿,他小心觑着祁酩舟的神情:“据说足以令宋华名正言顺篡位的物什。”

    “单于狼印?”祁酩舟倒不在意,笑着点破道,目光却寒凉至极,“宋华有这胆了?”

    蒙洛也不相信,但事关先单于,还是想着同他说一声,又道:“那他们酉时二刻商议在左大都尉帐里会面,我现在派人……”

    “不用,我亲自去。”

    祁酩舟轻笑摇头,打断他。

    “那太危险了!我们的人都被换成他豢养的死士,您若是出事了不定来得及营救。”蒙洛立刻劝。

    可少年却明显意已决,弯弯眉眼,不再继续说这件事了。

    “左大都尉是呼衍乌泽的人吧?你去做两件事。”他温声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第一,让呼衍乌泽的幕僚找时机在今天和他提宋华和左大都尉愈走愈近的事,省得我那义兄蠢得被人当刀使;第二,宋凯在上京的妻子昨日不生了个儿子么?你把传喜讯的人放了,让那人送个大齐样式的长命锁给他,请他也去左大都尉的帐子里做做客。”

    他们的人进不了左大都尉帐子。

    可宋凯不一样。

    蒙洛恍然大悟,立刻行礼告退。

    他刚走,祁酩舟的神色立刻就淡不少。盯着合严实的帐门,唇抿得愈来愈紧。半晌,才要撩开走进去。

    突然,帐门先被刷地开道缝。

    从里头冒出个乌黑的脑袋,鬓边红珊瑚珠映着太阳似的亮光。

    “祁酩舟。”

    她轻轻喊他,好像还不要和他对视,嗓音也软软的:

    “你忙完了吗?”

    盯着她看会儿,他轻轻说:

    “没有。”

    劫狱这事可没那般简单,末了,却又看着她垂睫补充:

    “但也可以忙完了。”

    没有应声。

    拧着眉,祁酩舟勉强前后联系得出个结论:“你这是自个儿有事想忙,嫌我碍事,所以不高兴了要赶我走?”

    “不是不是。”沈知鸢忙摆手,试探说,“那个…..如果你有空的话要出去吗?”

    “午膳了,有间饼摊还蛮好吃的,”话语微顿,她小声补充,“当然不去也没关系。”

    “和你出去吗?”他却问。

    沈知鸢轻轻点头。

    又轻轻地恼自己信了那些传闻。

    “行。”

    少年立刻一弯眉眼,应得极快:

    “那可以。”

    去的时候,市集人并不多。

    可排队买完饼,人就多起来了。

    他们肩并肩,慢悠悠地往远些没人的地方走去。

    “对了,”沈知鸢倒想起件事,周围没多少人,便直接和他说,“我今天遇见个叫苏和的人。”

    话刚出,立刻就听见少年啧一声:“他也和你说,想让你去肃吉看看?”

    为什么是“也”?

    早些时候,苏和说“被警告过”。

    沈知鸢脑海里飞速闪过点什么,快得她差点儿就明白了。

    “不准答应。”

    思绪却被打断了。

    祁酩舟觑着她的神情,不满轻哼:“你要想去,过几日我带你去,但不能和他。”

    她哪有什么想不想的。

    沈知鸢摇摇头。

    “只是遇到了打过招呼而已。”她如实道,又问,“是你告诉他我的名字的吗?不会有麻烦吗?”

    “镇南王应该是知道我名字的,万一从苏和耳里传过去怎么办?”

    她和乌兰希玛都只说了她姓沈,反正是大齐的大姓。

    “他早晚会知道的。”

    祁酩舟满不在乎地道:“苏和问我帐门口那个很漂亮的姑娘是谁,这在夸你,我干嘛不说你的名字啊?”

    不晓得看见了什么,他视线越过她,好奇地落在稍斜上的地方,话倒是没停:

    “在草原上,能抢来的、能守住的,本来就都会是自己的。这几年镇南王从来没个消停,马匹、粮草、壮丁都掠走不少。这回也是他的人擅自入境,真论起来,我怎么也不该是理亏的一方。”

    “怎么,”他终于侧过脸,耳边灰羽坠子一晃一晃的,“你这是想走还是不想走呢?”

    “想也没用,”没给她半点说话机会,少年琥珀色的眸子危险一眯,“别想了。”

    可她已经想完了。

    想完还差多久能攒够钱回大齐。

    沈知鸢晃晃脑袋。

    只要她不在这,镇南王真要计较也怪不到他头上了吧。

    早些走,不要给他添麻烦。

    “你刚在看什么啊?”

    沈知鸢往他方才望的地方看去,轻轻岔开话题,将手里的饼一并递过去。

    “你猜。”

    他若有所思看她眼,却没戳破,接过那个饼顺着问:“这是什么?”

    是在问她什么馅的。

    沈知鸢却会错了意,轻轻的:“是赔礼。”

    谢礼、谢礼下次再给吧。

    她有点没钱了,都只能给他买一个饼。

    “赔礼?”少年却拧眉,“不是你付钱买的吗?”

    还硬要自己付,不肯他给。

    “是给你的赔礼。”

    沈知鸢摇摇头,才晓得没说清楚,小小声道,“就刚才,我不该是那种态度的。”

    她试探着在他身旁坐下,往他方才的方向望去。

    树梢上立着两只云雀。

    砂棕色的,面对面理着羽毛,偶尔叽叽喳喳。

    鼻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阳光似的香味儿。

    她想道歉。

    可没来得及开口。

    那个饼被塞回她的怀里。

    “我还以为你让我给你拿着呢。多大点事啊?”祁酩舟捏着她的脸笑,“你多长点肉就够了。”

    “你喜欢吃这个?等会回去我再给你买几个。”他说着,自然而然。

    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往那两只云雀瞥,也好奇问:“倒不如回答我个问题,你又在看什么啊?”

    “看你在看什么。”

    她应得很快,微歪脑袋看他:“你刚不是让我猜吗?我得想一下再告诉你。”

    像在说件不得了的大事。

    树梢那只小的云雀也歪过脑袋。

    一小一大,一上一下,都被日光晒得明晃晃亮堂堂。

    “沈知鸢,”他没忍住笑,恶劣地飞速捏了她的脸好几下,“你怎么呆呆又傻傻的。”

    “打个赌怎么样?”

    捏她脸突然的力度一松。

    还有声悦耳的脆响。

    少年莫名拆了个月牙状的银饰,放在拇指,轻弹到半空又立刻接住,丢到她怀里。在叮叮当当声里,朗笑道:

    “我给你打一套银饰。赢了你自己挑,输了就只能和我戴一样的。”

    银饰冰凉凉地躺在她手里。

    什、什么啊?

    沈知鸢一下懵住了,不太听懂,却还是捧场地问:“怎么赌?”

    “就赌,”他向树梢一扬下颌,眉眼弯弯,“赌大点的那只云雀什么时候会杀掉小的那只。”

    ……

    “可以倒是可以,”沈知鸢搞不懂他为什么总有她不能理解的莫名想法,委婉问,“但冒昧请教,这两哪看起来像要打架?”

    她问得真心实意。

    对视时,少年终于困惑拧眉:

    “不是吗?那它们这是在干什么?”

    他向树梢又扬下颌。

    沈知鸢扭头,正好看见大点的那只云雀,用鸟喙轻轻啄了啄小点那只的鸟喙。

    她也沉默了。

    半晌才迟疑道:

    “……帮它整理羽毛?”

    “喙上长羽毛?”祁酩舟呵笑。

    “那就是可能、可能天气太热,它晒得难受,另一只在安慰……”她又说,很快却说不下去了,音量减小,“我瞎说的。”

    “看出来了。”

    祁酩舟轻啧,扫了眼枝头。

    耳边风声却呼呼作响。

    连草木都有了不同寻常的声音。

    “沈知鸢。”

    正望向市集发呆,突然听少年喊她,嗓音低沉。

    没来得及应声,她扭头望去时,被一把拦腰托起。

    余光里,现出道黑色的身影,提刀直上。满地沉寂的树影被哗哗搅碎,连树叶落下都是股肃杀之气。

    他半句话不多说,利落劈向面门,黑瞳里满是经验老道的杀意,极像训练有素的刺客。

    少年也立刻抽刀。

    一道银色的月牙弧度。

    当啷。

    利刃相接,却是他左手腕一颤,弯刀被挑飞,落在远处。

    沈知鸢看见他的手在抖。

    不像是被挑飞了刀,倒像是握不住刀,她陡然想起他用止痛药的那日。

    “沈知鸢,闭眼。”

    祁酩舟却说,还是那副懒洋洋的语调,只眉眼冰凉:

    “没什么大不了的。”

    黑衣人自以为得势,又提刀而上,直奔面门。

    攻势却陡然一止。

    血腥味四溢,还有血液滴落。

    少年空手接了刃,不会痛似的,眉眼愈弯。看准黑衣人愕然的刹,就着刀刃,一脚将他揣翻在地。

    那把大刀瞬间捅穿他的腹部。

    却有更多道黑影,从远向此地袭来。

    面上滴落几滴温热的液滴,是他的血。环住她的臂弯也始终未有松懈。

    沈知鸢颤了颤乌睫。

    会不会是镇南王的人要来杀她?还是因为她和右贤王市集上起的冲突?还有他手上的伤,怎么办?

    沈知鸢脑袋好乱,身子不受控制地发颤,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给他添麻烦。

    突然,却听他说:

    “不要担心,他们是来杀我的。”

    轻轻的,安抚似的。

    头顶那两只云雀已经飞走了。

    扑棱棱的,一下就看不着影子。

    少年望了眼。

    又抬眸望向她。

    “闭眼,耳朵也捂上。”

    竟然命令似的。

    沈知鸢差点就照做了。

    却突然瞪大眼睛,看着少年低头凑近。

    呼吸间尽是他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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