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十点,水影本想和炎曜一同回城,敲了敲门,却没人应。

    赵静雅手上端了一份早餐,有些疑惑:“炎探长一大早就走了,和几个巡捕坐小船回去的,怎么,他没和水小姐说嘛?”

    “也许是有紧急任务吧……”水影摇了摇头,心中难掩失落,“没关系,我自己回去就行。”

    “你倒不用自己回,巡捕房的大部队还在岛上呢,他们会和你一起回去。”

    水影“嗯”了一声,又觉得有些奇怪,往日里炎曜如果离开肯定会跟自己说一声的,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昨天晚上,把炎曜吓到了?可是他回去的时候明明挂着笑,一点都不像被吓到的样子啊。

    抱着忐忑的心情,水影上了船,也没心情去欣赏海上的风景,她从包里拿出一本小说,开始阅读,想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炎曜是什么时候能够影响她如此之大的。

    心中有一点酸涩,又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她虽不像旧式女子一样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她毕竟有自己的矜持,在她没弄清楚炎曜的态度之前,不敢贸然行动。同时又很犹豫,生逢乱世,儿女私情如流水浮萍,她不知道这份情愫到底是战友之情还是男女之情,如果真是爱情的话,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到非炎曜不可。

    也许是昨夜的烟花太过美丽,乱了心神而已,所以才不自觉地想靠近他。

    算了,不想了。

    还好天气很好,万里无云,这次的航行比上次平稳了不是一星半点。

    ***

    此刻的巡捕房中,杰克正站在炎曜的办公桌前,今天起了个大早,连懒觉都没睡,又舟车劳顿了几小时,有些灰头土脸的。

    “帮我联系一下蒋照,他回老家几个月,也该回来上班了吧?”

    杰克说:“这小子前几天跟我发了个电报,说他家人的身体已经大好了,过几天就可以回来上班了。那么法医的工作,是不是不需要水小姐了?”

    “是。”没有多余的话。

    看着炎曜冷峻的面容,杰克想起今早他站在船头的背影,十分压抑。炎曜点了根烟,已经很久没抽烟的他似是有些不习惯,咳嗽了几声,青烟从他指尖的烟头缓缓升起,就这样凝望着远方,也不知在想什么,好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杰克只是有些心疼,和他并肩作战了这么久,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孤寂的样子,可是没办法,责任这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只能放弃一些平常人才触手可及的幸福。乱世之中,多少人蝇营狗苟,炎曜却不一样,他有自己的理想与坚持,想保护的人太多,却顾不得追逐自己的幸福。

    可是。

    这对炎曜不公平啊!谁说英雄就不能在人间烟火中得到自己的温暖?

    遐思突然被炎曜的话语打断,他说:“在外面贴张告示,给九龙村招聘一个学堂的教师吧,还可以在高校里招聘一些志愿者,教孩子们知识。”炎曜忘不了那一双双渴望知识的眼睛,他不希望林璟鹤的落网让那些孩子失去了求学的希望。

    杰克连忙说好,炎曜又说:“你现在跟我外公还有联系吧。”十指交互在一起,语气并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杰克一愣,蓝色的眼睛有些震惊,“老大……你都知道了。”

    “我母亲死后,外公将她的骨灰带回了英国,可是我毕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血脉,外公虽然痛心,却还是不放心我。你们一家受过我外公的恩情,自然愿意为他肝脑涂地。”

    炎曜永远也忘记不了那双悲伤的棕色眼睛,和母亲遗物里意气风发的照片很有些不同。照片里,外公笑容高贵而灿烂,穿着白色毛皮边的红色丝绒外套,软帽上缝镶着三条貂皮,冠冕上有一镀金银圈,上沿饰有八个银球,明明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勋贵形象。

    那时他的母亲刚刚去世,外公风尘仆仆地赶来,眼里写满了悲痛,他责怪炎曜的父亲,却还是慈爱地抚摸着炎曜的头,因为孩子终究是无辜的。本想将炎曜带走,可是炎白钰再三保证会善待炎曜,才作罢。

    虽然甚少联系,可外公一直默默地关心炎曜的动向,知道他当上了上海滩的探长,外公便将杰克派来,名义是炎曜的手下,可是炎曜清楚,杰克一家跟外公关系匪浅,为了协助炎曜站稳脚跟,外公不得不深谋远虑。

    “水小姐说得对,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八年,可是这个误会不应该随着玲珑死去而被埋进土里,汤姆逊不应该带着对玲珑的误会活下去,这样对玲珑不公平,对汤姆逊也不公平。”炎曜的声音很清淡,他的目光望向窗外,落到了那棵槐树上,仿佛想透过这槐树,看到彼岸的世界。

    杰克点头,“我会联系您的外公辛普森伯爵,这个故事太悲伤了,相爱却不能相守简直是人世间最难过的事情,我相信伯爵一定会帮助我们找到汤姆逊的下落。”

    话毕转身,心想的却是,也许一开始的确是为了报答炎曜外公的恩情,可是经过了这么风雨,他是诚心实意地想要帮助这个耀眼的年轻人,成为他的战友,一同保护这座城的平安。

    ……

    四个月后。

    杰克郑重地将一封信递给了炎曜手中,这信是用中文写的,字迹十分工整,一点都不像初学者的样子。落款是汤如文,也是玲珑给汤姆逊起的中文名字,因为玲珑喜欢看他读书的样子,觉得应该给他起个读书人的名字才相称,所以就叫他“如文”。

    炎探长:

    见信如晤。

    写信时,我在Reading的St. William教堂,Reading是伦敦旁的一座小城,虽不似那般繁华,倒也宁静,正适合我此刻的心境。今日刚刚见证一场婚礼,新娘美丽动人,与新郎极其相配,恍惚间,似是想起我与玲珑的过往,感慨万千。

    八年前,因未等到玲珑,我回到英国,只觉男女情爱于我已无吸引,便去教堂当了修士,三年前,又成为神父。天主教义中,神父此生不可结婚,我既已心死,那么这便是我的归处吧。玲珑此前给我了棠梨树的种子,我一直随身带着,就在教堂的院子里种下了,看着这树一天天发芽,只觉得玲珑就在旁边,从未离我而去。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转眼竟八年了,我经常给这树浇水施肥,盼它长大,而它也未辜负,长得极好,春天时还会开雪白的梨花,令人忘却忧愁。我一直在想,若是玲珑陪在我身边,看到这棠梨树如此茂盛,会不会欢喜?毕竟她从未见过,只在旁人的描述中知道大概样子。

    我曾梦到她在这棠梨树下望着我,我突然流泪了,她问我,你为何哭了,我说我知道现在是做梦,就算你站在棠梨下,身边的人也不会是我了。她突然说,希望我忘记她,重新开始生活,我不愿意,可是一伸手,她就消失不见了,在梦里,我一直在流泪,醒来后,还是在哭,怎么都止不住。

    有时又觉彷徨,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八年,她一定已嫁为人妇,说不定还有了可爱的孩子。玲珑那么喜欢小孩子,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这样想着,便觉得自己不该再奢望,她既已做出选择,我唯有尊重而已。这八年,我习了许多中文,因为我觉得,习得的字越多,与玲珑的羁绊就更深,也算是慰藉。

    可谁知,她竟在八年前就遭了毒手?原来我与她不是生离,竟是死别!

    一思到此,只觉肝肠寸断,五内如焚。我愿以余生日日为她祈祷,期盼她的灵魂升入天堂,得到永生。

    我见证了无数的婚礼,却永远也见证不了自己和玲珑的婚礼。

    也许就像中国人《诗经》说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可我的伊人,却此生也无法再见到了。既如此,只希望我们来世再续前缘,如果真有来世的话。

    多谢炎探长将此事告知于我,也算给我暗淡的余生带来了光亮,我终于知道,原来我爱着的姑娘,也同样爱着我,甚至为我付出了生命。玲珑于我而言,无可替代,而我也愿为了她好好活着,因我不能辜负她的爱,就像不能辜负自己的信仰一般。

    虽我与她的爱情不能圆满,可我愿终老于这座教堂,与这株棠梨树一起,见证别人爱情的圆满,倘若玲珑泉下有知,良善如她,必是极其欣喜的。待我百年之后,也会让人将我的骨灰撒向大海,如此的话,我与她便是真正地团圆了。

    祝颂君安。

    汤如文

    敬上。

    戊辰年八月廿六。

    ……

    炎曜对着这信沉默了许久,特别是那句“不是生离,竟是死别”。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这种爱情,忠贞、灿烂、珍贵,烟花一样地转瞬即逝,刻骨铭心。

    又像一株扎根于泥土的大树,虽不为人知晓,却在岁月的洗礼中,愈加茂密而珍贵。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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