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影一个人回到了吊脚楼。

    按理说,这个故事到这里就应该落幕了,尘归尘,土归土,所有人都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可是,不是这样的。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水影耳边回荡。

    不是这样的。

    她扶着楼梯来到了厢房,那里有一些苗语书籍,水影看不懂,可是里面好像夹着什么,水影手指一顿,像用尽全身力气翻到了那一页,入目是一抹惊人的红色……

    水影突然觉得气闷,很想出去,来到了门口,却最终没有打开门。

    只是用背抵着门,身子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

    她抱着自己的腿,将头埋了下去,压抑着抽泣起来。

    水影将自己关在房间了几个小时,谁来都不敲门,也不吃东西。

    天气本就不好,屋子里越来越黑,光影变幻,落在屏风上。

    门口传来敲门声,是炎曜的声音,他明明很焦急,却像怕吓着水影似的,压低了声音。

    “影影,没事吧……”

    水影擦了擦眼泪,站起来,打开了门。

    他的手上端着一碗粥,水影背过身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怎么了?”他将粥放在小案上,来到了水影面前。

    水影只是抱住他,将头埋进他的肩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让她渐渐放松下来。

    炎曜没有再问,只是搂过水影,温柔地给她力量。

    “早就有人说,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那时我还不信,既然是好的东西,就一定要牢牢地把握在手心,用尽全力保护起来不就行了?可是今天才发现,我做不到,就像一个我很想守护的人,却无能为力。”

    水影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些,她不指望炎曜能明白,他却点点头,说:“我懂这种感觉。”

    炎曜道:“虽然说不上来,可我心里却有一些隐约的感觉。如果你想要逃避,我们便离开这里,可若是你想面对,我会陪你一起,勇敢地面对。”

    “好,我想我已经做好选择了。”水影扯开一抹笑,将粥喝了下去。

    ***

    天黑的很早,因为乌云遍布,也没有月亮。

    炎曜与水影一同来到了鼓楼下面。

    夜色中,鼓楼仿佛一个巨人,见证了苗寨历史的兴衰,比白天,更多一份庄严肃穆,默默地守护着竹山苗寨。

    因为有龙盛天的授意,守楼的人并没有拦水影。

    她要自己一个人上楼,炎曜不放心,拗不过他,便和他一同上去了。

    在上楼的时候,水影突然问炎曜,“如果你发现我要做一件错事,你会怎么办?”

    “那也要看事情是什么,有些事情,怎么能用简单的对错来评判呢?再说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炎曜只是说。

    阿耀被关到了顶楼,在苗族人心中,那是离鬼神最近的地方。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地上有一摊稻草,阿耀躺在稻草上,见到来人,并没有起身,继续假寐。

    水影拿来了一坛酒,给阿耀倒了一杯。

    阿耀仍是闭着眼睛,“这么快就送我上路了?”

    水影摇头,又给自己和炎曜一人一杯。

    她隔空给阿耀敬了一杯酒,一饮而下,炎曜也喝了那杯酒。

    阿耀这才坐起身,一副懒散的样子,“你什么意思?”

    水影说:“感谢你,这样护着湘湘,也许你不知道,在我心里,她一直都是很重要的人。”

    阿耀的眼角一撇,“开什么玩笑?那个蠢女人,不是离开了寨子?”

    “这里没有其他人,你不用担心,就算是说实话,也不用担心被人听到。”

    阿耀不置可否,只是拿过那杯酒把玩,“哼,我都是要死的人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当然句句都是实话。”

    “其实,你不是真正的方慕笙吧。”

    水影话一出,阿耀的手指一顿。

    “龙湘才是方萍的孩子,她,才是真正的方慕笙。”水影淡淡道,语气虽轻,却十分肯定。

    阿耀握着酒的手一抖,“你说什么胡话?”

    “从山上下来时,我曾遇到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他手里的酒是真正的方慕笙给的,那酒瓶的样子很独特,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后来我想起来了,在我第一次见到龙湘的时候,她骑着一匹小白马,那白马身上,就挂着这样的酒瓶,想必那天,她是从老者那里回来,取了空酒瓶,正巧碰到了我吧。”

    “当时我还疑惑,老者说方慕笙白白嫩嫩,秀气可爱,可这分明不是你的样子,后来我才想通了,原来他说的,是龙湘。”

    “够了,别说了!”阿耀眼睛里血丝密布,“这一切都是你的猜测!不过是个破酒瓶,一样有什么稀奇?!”

    水影抓住他的臂膀,“你在意龙湘,我也在意她!在我的心中,她就像妹妹一般,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过得好!所以,不要瞒着我,我发誓,会帮她想办法的!但在此之前,我需要知道真相,只有这样,我才知道怎么帮她!”

    阿耀神情似乎有一丝松动。

    水影又从袖子里拿出东西,道:“我从龙湘的厢房发现了这个,虽然大家都以为她不会剪纸,可是这分明就是你的小像。她的剪纸十分细腻,栩栩如生,对比那几幅凶兽剪纸,就能发现,出自一人之手,除此之外,那枚钩子纹身,龙湘手臂上也应该有,只是为了不让仇人发现,硬生生地用烧铁烫伤了自己,掩盖了纹身。”

    阿耀将酒重重地放到地上,像是下定了决心,“你说的不错,龙湘才是方慕笙,而我,只是方家的仆人。”

    “我的名字,叫白玺,这还是方姨帮我取的。”

    乌云渐渐散开,竟有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了白玺的身上。

    白玺说,因为方萍的丈夫死得早,他们母女便搬回了方家,只是方家祖父母让方慕笙扮做男孩的样子,随母亲姓方,只有这样,才有继承家产的可能。他永远忘不了一个下雪天,那时他还是一个小乞丐,差点冻死在雪夜里,才八岁的她在路上捡到了他,求母亲救他一命,方萍本就慈悲,自然是答应。

    可就过了两个月,方家就被屠戮了,慌乱中,方萍让自己带方慕笙先走,还告诉了他方慕笙是女孩子的秘密。

    他们一路上风餐露宿,却也不忘打听那伙马匪的踪迹,听人说,马匪最后消失的地方是竹山苗寨,在那之后,龙骜居然被推选为寨主。

    方慕笙永远也忘不了血色之夜里那人的眼睛,冷酷无情,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那样的人,居然也能成功洗白?这世道还有天理可言吗?

    那时,仇恨已经蒙住了他们的眼睛,少年与少女约定,一定要报仇,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白玺自嘲一笑,“少时的誓言总是随口而出,可若是知道日后要付出的代价,我是绝对不会答应她去冒险的。龙盛天没有告诉你们吧,龙湘其实是龙骜的养女,并不是他的亲妹妹。”

    方慕笙扮作孤女,被龙骜收养,化名龙湘,而白玺却被抓了壮丁,送到皖城的督军那里去打仗,二人就这样,分别了十年。

    他们曾发誓要永远在一起,这辈子都不分开,可是命运却将他们推入了两个极端。

    “你说的皖城督军,可是李寻山?”炎曜问。

    “正是,李寻山残酷暴虐,对待逃跑的士兵总会处以极刑,我就这样浑浑噩噩了十年,一直都找不到机会逃跑,可我心里无时无刻没有忘记过慕笙。几个月前,李寻山传说在海外的儿子回来了,愿意继承他的家业,李寻山大摆宴席,终于放松了警惕,我才有机会逃出生天。”

    炎曜好像在思索什么,水影看他神情有异,问他怎么了,炎曜只说没事,话锋一转道:“李寻山还有个大名鼎鼎的军师冯先生,他可还在军中?”

    “冯先生行踪飘忽,总是神出鬼没的,数月前他已离开了皖城,听说是去北平了。”

    炎曜点头,没有再问。

    “后来我终于逃出了军队,就这样拼命地跑啊跑,终于来到了湘西,可是却得罪了地头蛇,被抓到了土匪窝。”

    白玺说,他们自然不让他这么轻易地脱离土匪窝,在他们口中,一日成了土匪,一辈子就不能金盆洗手,于是在躲避他们追杀的途中,白玺胸膛中弹,滚下山崖,落入了密林之中。

    也就是在那林子里,他重新遇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女孩。

    龙湘也认出了他,将他带回家去,悉心照顾,对外只说他是个失忆的青年人。

    白玺眼眸深沉,“后来,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仇人一个一个地被杀死,可我们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你们会来破案,我扮成黑衣人想杀掉你,可是慕笙却并不知情。当我看到你们往苗医老翁的住处去,我就有不详的预感,没想到你们动作这么快,我劝说慕笙,要赶快实施计划,不能再拖了,龙骜必须死!”

    “你一开始装作没心没肺的样子,像个浪荡痞子,又假装制造矛盾,只有这样,才能让人相信,你们之间再无关系,好让龙湘干干净净地脱身。可是,这计划就是以她肚子里的孩子为代价吗?这毕竟是你们的亲生骨肉。”水影紧紧地盯着白玺。

    “孩子?可在慕笙心中,这孩子就是她的耻辱!”白玺死死将手指握拢成拳头,“难道你以为,龙骜看到和方萍长相如此相似的慕笙,不会动什么歪念头吗?”

    水影如遭雷击,“你是说……”

    “正是,慕笙这些年活得很痛苦,不光认贼作父,还要委身仇人,她对我说,恨不得天天都想自杀,可是却不能,因为她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为母亲报仇,所以,她不能死!你以为,龙骜是真心同意她和我成婚吗?这个老贼,不过是想给我下毒,慢慢拖死我,好让那个孩子有个名分!”

    这一切都太超出了水影的认知,她脸色苍白,久久都说不出话。

    那样爱笑明媚的女孩,竟有这样悲惨的过往,原来她这些年都像在囚笼里,不得往生。

    推己及人,如果她和龙湘一般的处境,恐怕要疯掉。

    想必龙湘当时亲手捅死幕后黑手,心里一定很痛快吧,就像满是黑暗的心房,终于进入了一丝光亮。根本就没有什么蛊虫,有的,只是一颗充满仇恨的心。

    窗户被夜风吹开,房间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久久,白玺才说:“她已经走了,被我迷晕了,放在小白马上面,等她醒来时,你们已经抓不到她了。”

    “我知道。”水影垂下眸子,说。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小安是你的人吧,”水影深吸一口气,“今天在审判台上,你说我猜的不错,你就是用的控制人心的蛊虫。可是,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猜测的?那天只有巡捕房的人还有小安听到了我与炎曜的对话,事涉机密,巡捕房的人自然不会说出去,唯一的可能,就是小安。可想而知,你早就和小安商量好了,如果真到被审判的那一天,就让他迷晕龙湘,放到小白马上,然后飘然远走,这样就再也没人会怀疑到她的身上了。”

    “可是这一切,真的值得吗?”水影问白玺,声音却有些沙哑。

    “是她的爱告诉我,要走下去,即使是一条绝路,我也要帮她报仇,哪怕拼上我这条性命。”白玺的目光坚定地望向窗外,那是龙湘离去的方向。

    于白玺而言,那是他所爱之人生的希望。

    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地活着,他的心愿便圆满了。

    “这世上有一种火叫业火,佛教谓恶业害身如火,做错了事的人,就会被来自地狱的业火给吞噬,只有这样才能赎罪。”他突然跪倒在窗前,对着四四方方的天空,说:“上天啊,什么报应都冲我来!龙湘这辈子过的很艰难,我只希望她以后能够快乐地活着。”

    说完,缓缓爬起,又坐回了稻草堆。

    将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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