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零星记忆,沅湘终是将人带回山神殿,不过往里踏了一步,殿中清香涌动,让人不禁心旷神怡。

    这副身躯神识尚存,沅湘下意识绕过前殿祭拜之地,来到一方石壁前方,手指往前一碰,如同石子落入潭水,只见光面阵阵涟漪,后方兀地显现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其旁一座精巧的亭台楼阁,檐下虫鸣不绝于耳,其口上嵌着金色琉璃,雕栏画槛,内离鲛纱透帘随风而动。

    沅湘缓缓扫视着眼前布局,这里倒是比她的司缘府还要惬意不少,天庭只有望不到边际的云海和各种仙阁高楼,虽是壮观至极却也无趣至极,无一丝生气。

    闻人泽的眼光更是移不开眼,沅湘出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怯生生的模样,她忽然生出一股异样感受。

    “你叫什么?”

    少年的眼眸湿漉漉的,像是林中无辜小鹿,与来日的清冷疏离完全不同。

    他的抿着唇,垂着头半晌吭不出一个字来,显得沅湘是只会吃人拆骨的妖魔。

    沅湘算不准他如今年岁多少,看着他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又面黄肌瘦,便多了些耐性,稍弯脊背,对上他目光。

    “你是没名字,还是不会说话?”

    闻人泽摇了摇头,两只手死拽着衣角,指节泛白。

    罢了,不说话便当是个小哑巴。

    “师父回来了!”

    耳畔落下一阵银铃笑声,沅湘顿感浑身一紧,看着腰间环绕着的一双手,大脑空白一瞬。

    入眼的是一女子,衣裳楚楚,其上点缀着数根亮丽顺滑的羽毛,又用一根银色羽毛簪了发,面容姣好。

    感到身前人略微僵硬,子规松了手上力道,又探头看向沅湘左右身侧“师父不是说去挖新笋么,怎的双手空空?”

    一抬眸,便看见沅湘身后站着人,子规一愣,她眼力向来不好,眯着双眸走到闻人泽前。

    “你这个扫把星怎么在这儿,莫不是偷溜进来被抓住了?”

    沅湘听着她这话,出声问道:“此话何意?”

    子规指向闻人泽,“他可是大伙公认的灾星,出生时天有异象,克死他娘,没过几年,他全族又在一夕之间覆灭,独独剩他一条命,又是个哑巴,全然不会一点术法,到哪都让人嫌弃,我现下便将他丢出去,免得染了晦气。”

    说罢,她挠了衣袖就要去抓闻人泽的手臂,却被沅湘一把拦住。

    “这些事与他何干,怎平白给人强加了这些名头。”

    看着往日最疼爱自己的师父此刻如此严肃,子规嘴一撇,呛着泪说道:“反正大家都这么说。”

    “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沅湘上手轻捏了子规的脸颊,语气柔软,“我不是生你的气,只想着你与旁人是不同的,应有自己的判断。”

    说罢,将手心里的糖塞进她手里。

    “至于你,跟着子规师姐多学一学,往日的洒扫庭除,浇花灌草便是由你来做,不许违抗她的命令,若是出了差错,我可不轻饶你。”

    闻人泽看着趾高气昂的少女,连半个正眼都不肯施舍,余光中尽是嫌弃鄙夷,却又不敢摇头拒绝,生怕回去后又是人人可欺的日子。

    至于这山神,大抵是缺个做杂活的奴,才将自己捡了回来。

    见他纹丝不动,子规秀气的眉头一皱,她本就对这小哑巴没多少耐心,她抬手往脸上快速一抹,把欲掉未掉的泪珠擦去,对着闻人泽微微抬头,“没听见吗,你不会说话耳朵也不好?”

    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闻人泽狭长的眼眸稍纵即逝过一道凛然的杀气,再定睛一看,那双眼里却有什么都没了,子规只当是泪雾迷了眼,看错了。

    她上脚轻踹了瘦弱少年,头往别处一扬,“小哑巴,跟我去做事。”

    沅湘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心中却陡然生出一个想法,莫非怨侣是这二人?毕竟还不能妄定山洞中的石像就是山神,神仙又怎能用那等邪术。

    随着脑中想法天马行空,她嘴角微微上扬,如今便有一个新鲜的瓜在自己身边现场直播,欢喜冤家,倒也不错。

    她从袖下掏出一根红线,对着它双指并拢,指尖溢出的是红色灵光,看来自己不仅能使用山神之力,还能使用她自身的灵力,若是用此红线为他二人提前结缘,不知对于结局走向是否有改变。

    半晌,沅湘又将红线收回,回到殿内悠悠喝茶,那裹挟着香气的烟雾直往鼻子里钻,不过片刻,眼皮一沉,伴着虫鸣,她便睡了过去。

    兴许是太过疲累,这一觉睡得沉,沅湘只觉整个人似躺在火床上,头上顶着烈日,浑身又热又燥。

    昏沉之间,有人似在呼唤她。

    沅湘忽地起身,入眼的是站在床前的子规,见师父醒了,少女一脸笑意。

    “师父,该用膳食了。”

    她此刻浑然不饿,一股热意从天灵感浇至脚底,浑身都是暖洋洋的。

    这种感受又熟悉又陌生,沅湘看向桌上摆放的几碟小菜,便与子规一同来到桌前,才坐下发现只有她们二人的碗筷,她心生疑惑,一张口,声音如同被沙砾磨过。

    “是不是还少一个人的?”

    子规已然往沅湘碗中夹了几块她爱吃的,反问道:“向来不是只有我与师父么?”

    “那少年呢?”

    “哦,他呀,他做完了活说是疲累,下山玩去了,自然没准备他的份。”

    沅湘看了子规一眼,见她神色未改,不像撒谎。但是自己是绝然不信一个字的,就凭他去哪都惹人嫌的处境,只怕左脚才踏出山神殿一步,下一刻就要遭一顿毒打。

    “啪。”

    沅湘将竹箸往桌上一放,动静不大,但向来懂得察言观色的子规立马捕捉到她的不悦。

    全然没了胃口的沅湘上身向前微倾,手指蜷缩,指节轻敲着桌面,发出叩叩声,这一下又一下往子规心里敲去。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一口气说完:“我只是看他忙里偷闲,索性带他去山后转转,又见天色渐暗,还想着师父等着我回来做饭,一时又寻不到他,只好先行回来了。”

    “你带他去那里做什么?”

    “因为今夜......”

    子规一边小声说着,一边看着沅湘面色,“那些镇上的百姓在后山办冥婚,想来他也没见过,故而多看了两眼,才没听见我唤他归家的声音。”

    “我记得我早已说过,若有发现冥婚举行之事必得告诉我,你怎的不告知?”

    见着她低头不语,沅湘丢下“面壁思过”四个字便匆匆出了门。

    冥婚,原本是少男少女在定婚后,未等迎娶过门就因故双亡,家里人怕鬼魂不甘作怪,便举办嫁娶仪式。但有些男女尚未订婚便早亡,为了他们在地府不孤寂,甚至不惜买卖活人杀之,强行与其合葬。

    故,山神下令禁止此举,村民却也暗地举办冥婚。

    夜色昏暗,树丛在夜风中疯狂摇曳如同狰狞野兽,几抹阴森的红光跳动在黑幕里。

    披着冷月光华的沅湘掩在一棵枯树后,听着前方悉悉索索的声音,入眼的是两队人,头端站的是一脸笑意的纸人,后面的活人全数是大红衣袍加身,其里却身着素衣,他们手提着红殷殷的灯笼,顺着昏暗红光看去,那地上放着两幅棺材,只是与夜色融为一体,看得不甚真切。

    四周皆是一片死寂,一点声响便可炸耳。

    不知他们走了多久,只见速度缓慢,最终停了下来。

    “欸,听说你那小女儿还没找到如意郎君?”

    率先出声的人体态浑圆,因是耐不住着一路沉闷,扯了扯他右边人的衣角,二人便聊了起来。

    应声的那人四肢纤瘦,“说起这事就闹心,哪有这么多的早亡人呐。”

    胖子压低声音,“这不是路上刚得了一个嘛,虽然瘦了点,但是皮相看起来还不错,和你女儿挺配。”

    他们还窃窃私语着什么,距离有些远听得不真切,沅湘竖起耳朵,只能听见零星几个字,她索性隐了身形,径直坐到二人身旁。

    “哟呵,你可别说,谁知他什么来历,生辰八字皆不知晓,只见他躺在地上,还浑身是伤,大晚上的吓死人了。”

    “不急嘛,先去鬼媒人那拜一拜,就相当于说一声这人你先留着。”

    沅湘眉头一蹙,这俩人真是没什么好心肠,她眉眼一弯,便对着他们吹了一口气,一阵阴风袭来,瘦子捂着泛起一阵鸡皮的脖颈,环顾四周。

    “先别说了,这种情况下真是瘆得慌。”

    小憩片刻,众人整顿一番后又上路了,沅湘虽是月老,但这地府间的姻缘可不归她管,只是曾听闻,为已死的未婚男女做媒的媒人就叫做“鬼媒人”。将需合葬的男女置于棺材中,抬到泥塑的鬼媒人身前,若它看过生辰八字后,觉得此事可成,便会从简筒中掷出红签,再进行合葬事宜。

    沅湘随着队伍一并前行,低矮的树丛偶尔蹦过几只野兔,耳边又时不时传来夜鸟古怪的鸣叫。

    队伍变换了数条小道,蜿蜒曲折又漫长,那疯狂肆意生长的树枝野草时不时勾住衣裙,留下几个斜长的口子。走走停停许久,沅湘几乎都要晕头,队伍终在一座简陋的庙宇前停下,规格之小比不上山神殿。

    走进红墙黑瓦的庙里,不同于庙外的漆黑阴森,里面两侧却是烛火通燃,中间供台上堆成山的果子糕点,往上看去是一尊约莫二人高的泥塑人像,做工粗糙至极,连面容也不过是草草按了两个黑洞作双眼,空洞之际不知望着何方,用树枝一划便是唇,身形更是一塌糊涂,但它手指间却悬挂着黑线。

    想来是对应着月老所持有的红线,以达牵缘之效。

    沅湘环抱双手盯着这丑陋的泥像,兴许是冥婚暗地盛行,这鬼媒人得了不少供奉香火,竟有成精之态。

    “啧啧啧,你别说,这小子长得......要是再早这么几日遇到他,我便让他和我女儿结阴亲了。”

    “这也不是不行啊,不如来个偷梁换柱,你现下将他们二人换了,再把棺材里那男子的八字献给鬼媒人。”

    他们众人越说越兴奋,笑意直要掀翻整个屋檐。

    若说这些人敬畏鬼神,却又敢当着鬼媒人的面高谈阔论这些心思,若说是不信奉,却又大力举办冥婚。

    这些人都扎堆围成圈,任凭沅湘如鱼一般滑溜也钻不进去半分,她索性跃上房梁,俯视而下。

    村民们的哄笑已然结束,先前路上说话的胖子将地上人一把捞起,拖着他往棺材边走去。

    沅湘又压了几分脊背,定睛看去,被拖拽的人正是闻人泽,新伤叠旧伤,不知昏睡多久了。

    “快快快,都来搭把手,将棺材盖打开,把他们二人调换。”

    “你是急昏头了,这少年还活着!”

    胖子一拍脑门,脸上肥肉横堆,挤出一个笑,“谁说他活着的,他现下就是死、了!”

    话落,不知何处卷起大风直往庙里狂扑,烛台供品香炉四落,沅湘甚至被吹来的浮尘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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