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分,历经三次转机,飞机终于在青山机场降落。

    来不及顾虑时差,匆匆在落脚处小憩片刻,天未亮我便跟着陈茹上了前来接待的车。

    车辆由郊区驶向城区,在经历短暂的黑暗后,借着渐亮的天光,成片的葵花田出现在我们眼前。

    司机小付是个话多的人,打从我们上车起他那张利口便没停过。车辆被两侧的葵花田簇拥着前行,小付激动地扭头同我讲话,“沈老师,这儿漂亮吧,是不是跟你的画一样好看?”

    我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同小付打趣道:“漂亮,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画的不是这里呢?”

    “沈老师以前来过我们这里?”

    我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摩挲着手腕上已经褪色的编织手链,用四川方言同小付说道:“我不仅来过这儿,我还住在这儿。”

    小付惊得合不拢嘴,“沈老师你是我们这儿的人?那可真是太有出息了!”

    十三个小时飞行的疲惫还未消散,我不愿再讲话,简单回应了小付一个淡淡的笑容后,又倒回了座椅靠背上。

    程茹一句,“你们公司承接项目都不做客户背调的吗?”让小付支支吾吾禁了声。

    车内寂然无声,我侧倚在靠背上望着车窗外未驶出的葵花田。

    夜露还没完全散尽,在晨光的照射下整片花田闪着五彩斑斓的光,宛若千万颗钻石散落在花与叶之间,熠熠生辉。

    恍惚中,我又回到那个绵长雨天的午后。

    置身花海,雨后的露珠闪得我发昏,误以为牵住的手可以是一辈子。

    车辆转弯,驶离葵花田,困意涌来,我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我再醒来时车辆已经停在场地外有一段时间,下了车正巧碰上出来搬运材料的程茹,“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太累了,想着让你多休息会儿,等我们把材料都搬进去,再叫你起来组织搭建。”

    “辛苦啦,我的经纪人小姐。”我从程茹手上拿过推车,她还想拿回去,我赶忙伸手止住她。“这儿交给我吧,你先进去给大家点些吃的吧,这一大早的就开工,估计大家都没吃饭。”

    “好。”

    我跟着几个工作人员来来回回运了三趟,才把提前定制好的模型全部运进展厅。划定了大概的摆放范围我便将组装的任务交给了他们,自己则着手开始展厅中央两侧的墙壁肌理画绘制。

    一上午匆匆过去,连中途送来的早餐都没来得及吃,我才堪堪打好左侧底稿。

    正巧程茹定的午饭送到,我撂下画具打算先饱腹然后再继续工作。

    我拿了盒饭和水上了二楼的休息室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刚一坐下我便想起身离开,因为斜对面的楼房外立面上正贴着印有我照片的巨型宣传海报,看得我有些尴尬。

    但海报下方的某个身影却吸引了我的视线。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禾子。

    我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看她,小小的身影包裹在宽大的卫衣下,一头黑发规规矩矩地绑在脑后,黑色眼镜框下方的眼睛明亮如星,笑起来时两侧的梨涡缓缓显现,灵动的让人移不开眼。

    许久后,她揭下一张巨型海报下方粘贴的小幅海报,担尽灰尘,揣进了衣兜。

    我坐在窗前百般不解,迁思回虑我也没能想通如此清秀灵动的少女,为何要在无人的街巷揭下绯闻满天的女画家的海报纳入兜中。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程茹拿了杯果茶上来给我。我接过,同她道谢后用眼神向她示意了禾子的方向。

    程茹倾身看了眼禾子离开的背影,然后回头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你现在连女生也不放过?”

    “不是,我只是好奇这么可爱的女生为什么会收藏我的海报。”

    “哈?”

    “喏,她刚刚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揭下了一张我的海报揣兜里。”我指了指巨型海报下方空缺的位置,“你说她会不会我的粉丝?”

    “应该是咯,不然谁没事收藏不认识的人的海报。”

    “万一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呢?”

    “嗯嗯,沈小姐说得是。”

    程茹起身离开,走到楼梯口又扭头对我说:“你吃完午饭可以去车上休息一会儿,我看大家都挺累的,刚刚跟他们负责人商量了一下,两点半再开工。”

    “辛苦了。”

    程茹点点头离开,我在楼上坐了一会儿也下楼去了车上。

    休息好后,我铆足干劲,成功在收班前的半个小时完成了另一侧的底稿绘制,之后只需要绘制好色稿交给助理完成上色就可以了。

    我趁着半个小时的空余时间,重新检查了一遍划定的模型摆放位置,再确定没问题后,同大家道了谢,坐上小付的车去往住处。

    房子位于新开发的环湖地带,是我回国之前托人购置的。程茹因为工作原因不跟我同住,所以我选择一间25㎡的单身公寓,蜗居在小房子里能让我安全感倍增。

    我将色稿完成交给小助理后,展厅的搭建工作便不再需要我,趁着这个空隙我难得上一次网。

    不上不知道,一上吓一跳。

    我的标签又更上一层楼,从“画届新起之秀”到“画届新起渣女”,再到现在“画届顶级渣女”。

    前段时间,我的画作在网络上小幅爆火了一阵,随之而来的是我在匈牙利留学的往事不知被谁扒了出来,传到网上。照片是我跟不同男生一起进出公寓时被抓拍的,我也因此得名“画家新起渣女”。

    如今我才刚回国又让他们拍到了新角色,而且这新角色还是自身有一点热度的人,免不了又在网络上引发了一阵躁动。

    我刷了会儿帖子下的留言,烦躁地退出了界面,给程茹打了个电话。

    “经纪人小姐,你有没有上网?”

    “看到了,放宽心,你不是明星,粉丝喜欢的是你的作品,不是人,最多也只会在谈及你个人品行时唏嘘一下,不会有什么抗疫行为。”

    “你这是安慰吗?”

    “不是,重点是下周画展的记者会,你可能需要好好考虑一下怎么应付那群记者了。”

    “嗯……”

    思索整整一周我最终决定见机行事。

    望着乌泱泱往展厅里进的记者群,我突然有些发晕。忙撤回视线端起一旁的果茶猛喝了几口,再抬眼望去场馆外只剩下一道眼熟的身影。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禾子。

    她正被安保人员拦在展厅外,没有因为被识破胸前的记者证是假的而落荒而逃,反而据理力争着让对方放自己进去。

    我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兴趣,打电话找了程茹,让她放她进来。

    “沈老师,该去换衣服,媒体记者已经全部进场了,等他们逛完一圈展,就该你出场了。”

    “好。”我接过小助理递来的礼裙。

    裙子通体以淡灰色薄纱为底,外嵌白纱制成的向日葵,花蕊及茎叶处用金线和碎钻钩织而成,随意散落在前胸及裙摆。

    这条裙子同我今日主展的画作是同一时期的产物,均承载着我对年少时期钦慕之人的眷恋。

    无数个不眠夜里,我一笔笔勾勒,只求其中一笔能让我忆起年少时代少年的笑颜,忆起片刻温暖,以此来填补空落落的胸腔。

    少年紧紧抱着一束向日葵,侧身立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阳光倾斜,他周身泛着柔和的光,融入金黄的世界,茎叶摇曳,画中的一切都充满生机与希望。

    回神,我已站在聚光灯下介绍自己的作品。

    掌声、欢呼声响起,灯光也一并亮起,我的视野再次明亮。

    “感谢各位媒体记者的到来,接下来是提问环节,关于本次画展大家有什么疑问,都可以向我们沈小姐提出。”程茹在一旁扣流程。

    如程茹所料一圈提问下来,无疑全是有关我被爆出的绯闻问题。

    摄像机、话筒几乎快贴在我的脸上,每个人都想从我嘴里撬出点劲爆的料。

    我耐着性子,嘴角努力悬着一抹笑,一遍遍说着:“抱歉,今天只回答跟画展有关的问题,希望大家配合一下,谢谢。”

    马耳东风,记者群怙恶不悛,我无奈指了被挤在角落里无措的禾子,“你来提问。”

    众记者闻言,皆愤愤回头盯着禾子,禾子一愣,尔后清澈的声音传来,“沈小姐你好,请问您为什么要创作《葵与少年》这幅作品?”

    为什么创作?

    尘封的回忆瞬间在我脑海里炸开。

    秋,少年坐在课桌对面给我讲解解题思路,我趴在桌上听不进去半点,盯着少年开合的嘴浮想联翩。

    冬,少年点燃最后一支烟花,烟火燃烬,天空罕见地飘起了雪,我恶趣味地将冰凉的双手贴到他的颈后,他愠怒着将我的双手拽下,却握在了手中。

    春,少年的头发上悬着湿答答的汗珠,我在他背上抗议着让他放我下去,他没有理会我,背着我走完了漫长的阶梯。

    夏,少年置身花海中,胸前抱着“小葵”,他突然回头冲我笑,我慌乱地按下摄像机,祈祷着能够记录下刚才的一幕。

    “为我心中的少年而创作。”我说。

    记者群响起一阵惊呼,摄像机,话筒再度贴到我的脸边。

    “沈小姐,请问这个少年指的是‘半吊子’乐队的主唱季修吗?”

    “沈小姐,能不能跟大家分享一下您和季修先生是怎么在一起的?”

    “沈小姐传闻你与季修先生是青梅竹马,所以你与季修先生夜会是想要再续前缘吗?”

    我无心再回答众记者无聊的问题,用眼神向程茹求救。她快步上前控场,“今天的提问环节就到这里了,沈小姐也累了,感谢大家的来访,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留下来继续观赏画展,如果已经欣赏得差不多了,还请大家回去多多美言我们安禾几句。”

    我趁着程茹上台的空隙逃离开,没入幕布前的一瞬,我的视线同禾子对上,她盯着我,眼里有淡淡的水波,万般情绪在其眼间流淌。

    我拉过幕布抵挡外边的嘈杂,程茹处理好一切后,进来同我商讨专访的事情。

    “专访你有心仪的杂志社吗?没有的话我这边有几家比较知名的杂志社想争取这个机会,你要不要看看?”

    “不用了,我想让刚才我指名提问的那个女生来采访我。”

    程茹诧异,“你知道她是个假记者吧?”

    “知道。”

    “知道?我请问她采访完你上哪写报道?”

    “她不是给你递交了专访材料嘛,我相信她总有办法。”

    “随你便!”程茹蹬着10厘米的高跟鞋离开,鞋跟敲得地面砰砰作响,我想她一定是生气了。

    望着程茹的背影我无奈地说道:“你知道的,我也没想干这行,就单纯想在这里办这个展而已。”

    程茹停下脚步回头看我,“我知道,但你也知道,我为什么当你的经纪人。”

    我垂下头,良久朝着她离开的方向轻声说道:“对不起,我就任性这一次。”

    两日后我再次见到了禾子。

    那是我第三次见到禾子。

    隔得远远的她便在向我问好,“沈小姐您好。”

    “你好。”

    “采访开始前能先请您解答我心里的疑问吗?”禾子打开手里的笔记本又关上,小心翼翼地问我。

    “为什么会选择你来做专访是吗?”

    “嗯。”

    “因为你想探究我,同样我也想探究你。”

    禾子将盖着脸的围巾朝下拉了拉,冲完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道:“那么我们开始吧,沈小姐。”

    “好。”

    禾子:“能请您分享一下进入绘画行业的故事吗?”

    沈安禾:“没什么故事,从小就喜欢画画。”

    禾子:“请问这次画展的场地选址在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沈安禾:“因为我出生,成长在这里。”

    禾子:“请问关于本次画展的主题作品《葵与少年》,您是为什么会想到要去创造这样一幅作品的?”

    禾子再一次问起这个问题。

    为什么要去创作它?这是一个好漫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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