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诩二十年初雪,这时,一切都还没发生,除了初翎的失踪。

    初元在栖子堂坐着,日上三竿,本不该的。

    她从昨晚开始,吃过饭后就头晕的很,没过多久就睡下了。

    本以为是最近练剑太累,可她睡到艳阳高照时才起,这明显是被人下了药。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在外面吃了什么东西,东想西想,犹豫了半个时辰,最终走向了小厨房,里面还留着昨夜的饭菜,她随意夹了一筷子菜,喂给了鸟笼中的鹦鹉。

    很快,鹦鹉昏昏睡去。

    她想破头也没想到竟真的是家里人下的药,那又为何呢?

    她素来是不肯去烧香拜佛的,她不信这个,全家人在昨日吃饭时都说要去山上礼佛,一早就去了。

    当时初元就觉得不对,过几天才是初家礼佛的日子,今日若是去了,那过几日还去不去了。

    被余清以自己那天有事而搪塞了回去。

    现在看来,可能并非如此。

    她怀着忐忑跨过门槛,果然,外面都是人守着,还自以为装的很好。

    初元对自己的院子最熟悉不过,她绕到房后的一处被树枝挡住的高墙,下面有几个瓦罐,上面都是初元的脚印,她向来不着踪迹,有时连她的侍女都不知道她去哪了。

    她刚想翻墙走,却见初雨在墙后,小声喊着,“阿姊,阿姊?”

    不免吓了她一跳,差点从高墙上摔落。

    “别叫了,我在呢。”

    她一跃而下,蹲在地上,脚下印出一个明显的脚印,她用鞋抹了抹,试图掩盖,外面的守卫似是听到声响,推门而入,一看人跑了,大批大批的出去搜寻,她也顾不上别的,拉着初雨就赶紧跑,时间仿佛被压缩好几倍,紧迫的很,边跑边问:“其他人呢?”

    初元的预感很不好。

    初雨指着一处地,“这里,再翻过去,我见着有人……”

    “怎么了,你说啊。”初元看着他不说话,干着急。

    初雨没停下步伐,“不知穿的是否孝服。”

    “什么?”

    初元心中有个想法,她觉得初雨来找自己,必是也想到了。

    “快带我去。”初元轻功不好,不敢轻易尝试,只能让初雨带自己走近路。

    后面的人虽是一直跟着,却始终离他们有段距离,不知为何,他们步伐很缓慢。

    两人跑到了下午,正遇上夕阳西下,大汗淋漓的也没多管,正是冬,天气冷得很,两人已经跑不动了,可脚步还没停。

    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风寒了。

    恍惚间,前方出现了一群人。

    眼前确是一群身穿孝服的人,余清也在,府里其他家丁都在,那一口大棺材格外令人瞩目,刺眼,映射着夕阳余晖,刺进初元的眼中。

    她顿时感到无力,强忍着不出声。

    像是变成了哑巴,说不出话,又像是无人过问的傻子,眼中心中只有这一件东西。

    不过与其成为哑巴和傻子,她更希望自己是个疯子,这样,她就可以不顾一切。

    有随从注意到她了,打怵一般,抖了抖身子,遂与身后的人谈了两句话。

    初元回过神,再不回来,棺材就要入土了吧。

    她踉跄地艰难地走于这崎岖的山路,很窘迫,与她素日大方得体不同,仿佛走到棺材旁边就足够了,眼里晃着光晕,她也不知为何,是苍日太过刺眼,还是别的呢。

    初元吊着一口气,终于到了众人面前。

    “一口空棺,谁允许你们抬的。”初元走到队伍前方,手持剑,对准为首的风水师。

    这是大不敬的,可惜,初元不是一个很守礼数的人。

    他们就这么僵持着,风水师手中的法器也停了下来,本来叮铃作响的法器不被摇着便不出声了,可来了一阵风,一阵东南风吹的人们迷了眼睛,有的人低下头揉眼,有的不敢动就只能小心翼翼地别过头。

    法器又重新作声,扰的人脑袋疼。

    风水师见此场面,慌忙地向后方看去,初元追溯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余清。

    她眼尾发红,乌青的眼圈很是明显。

    “是我。”

    她将在前拦住的初易推开,步至初元身前。

    “小元,让你阿父安心吧。”她有些哽咽地说道。

    她今早出去的时候妆容完整,仪表得体,可如今,头发也有些乱了,被黏腻的交杂的泪和汗粘在了脸颊旁。

    “长姊,爹病死江南,谁人不知。如今已有一年余,再不入土,官家怕是要降罪啊。”初易开口道,冰冷的话语说出,如冰锥扎入她心,可试问在场的人,谁心中不是百感交集呢。

    她默不作声,强忍住心中的冲动,她此刻很想

    双方对峙着,静悄悄的只有不远处的打斗声。

    后面又来了几人,原先跟着他们的人明显惊讶了一瞬,初雨只能同他们打了起来,慢慢的,初雨的体力肉眼可见的不支,他反握着剑,撑在地上,却又向初元投向坚定的目光。

    “来人,把她带回去。”余清发话了。

    来了几个黑衣装束之人,他们从未见过,既不是家里的侍卫,也不是暗卫局的人,但身手了得,几个人蜂拥而至,一时之间初元难以挣开。

    她动了动胳膊,可这几人丝毫不松手,正当她用劲挣脱时,不知从哪个方向射出几支箭,箭箭避开要害,却又箭箭射得实在。

    初元被突如其来的箭气射倒,猛得栽了下去。

    在倒下的那一秒,她仿佛有了走马灯。

    奇怪的是,她能想起的事不多,大部分还都是十多岁后,受了很重的伤时发生的事。

    看来痛觉更能让她记住那些该记住的。

    她仍睁着眼,痛意迫使她闭不上眼,她看见了几枝梅树枝,想起了这是哪里。

    初冬的梅花还没开,若是深冬,这里的红梅最是好看,是燕京数一数二的花景。

    此时雪天一色,初元感到眩晕,她觉着这雪是蓝,天是白,日夜颠倒,黑白两道于她面前。

    她挣扎着。

    更是在挣扎现状。

    初雨的视线扫过,发现她倒在了地上,不由分说踢倒了众人,向初元那奔去。

    他瘫坐在地上,他的阿姊,流了好多血。

    血色染红了初雨的衣衫,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因为环抱着初元,他的手上满是鲜血,血腥味扑鼻而来,侵占着二人的一切。

    他从衣服里掏出一瓶药,有些慌乱地摆弄着。

    “先拔箭,放心,我不疼。”初元艰难地开口说道,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使得只有初雨能听见。

    这意外的三箭让旁人也急得不知所措,余清让人去叫郎中。

    在他们忙作一团时,初雨已经将衣裙的下摆割开,轻轻地绑在初元的伤口处,可这三个箭孔皆不在同一处,他也无从下手。

    初元又低声说了些话,她闭上眼,被初雨横抱了起来。

    “我阿姊不用郎中,她的命自有我来救,今日之事你们最好给我个交代,还有主君的棺椁,阿姊说,由你们去吧。”

    他抱着他的阿姊,决绝地转身离开。

    他们两个向着夕阳走去,跟着它一路向西。

    此刻,所到之处,皆是红梅绽放之地,一滴一滴,都在向苍天起誓。

    苍天啊,允了初元吧。

    允许她再拥有一刻她自己的阿父吧。

    那个名为初翎,救万民之命,一心为了大义的阿父。

    “阿姊,这是西边,要到荒地了,天将黑,还要继续走吗?”

    初雨的眼眶也被泪水打湿,他不忍看初元这样,遍体鳞伤地躺在他的怀中,往日里,阿姊都如同披了盔甲一样,事事护在他身前,可现在,她一动不动,眼角却止不住地流下泪水。

    他将初元放了下来,本想暂作歇息,没料想,初元竟忽然抱住他,哪怕衣带又浸了血,哪怕是钻心剜骨般的痛。

    这一抱,就像小时候,初雨走丢,也是在这片荒地找到的他,当时的他没哭,初元也没有,两人都是不爱哭的,自小就比旁人懂事,初雨走丢也只是为了给初翎找玉佩。

    回望当时。

    是一块白玉浮雕四燕玉佩,并非如鬼斧神工,可他总是带着,上面没污渍,是被初雨拿衣袖擦干净的。

    当时,初元也是抱住了他。

    “初雨,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帮爹找玉佩吗?”她试图忍回聚集在眼眶里的泪,有些哽咽道。

    “当然记得啊,你也是在这找到我的,我还在想,爹怎么会来这啊,荒郊野岭的。”

    “所以啊。”她说道。

    初元转过去,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十分脆弱,她怕别人的关心,她不敢受到关心,她怕自己小心维护的凉薄被打破。

    都说爱如篝火,可有人却不得不惧怕篝火。

    一场火,不仅能温暖人心,也能烧了一切。

    初元对着夕阳,仿佛看到了初翎眉眼弯弯的样子,说道:“那块玉佩根本就不是爹的,可他因为这是你差点走失找回来的,带了半辈子,如今,连块玉佩都没了,何况是人呢。”

    初雨叹了一口气,也撇过头去,用衣服擦着泪。

    他说道:“阿姊,你之前跟我说过的,接受现实,尊重真相。”

    “真相就是,父亲回不来了。”

    初雨摊开手,是一张全家福,初元知道他总是带着这张画,纵使这上面没有他。

    “全家福啊,这么多人呢,你不想看见谁,便裁了他们,只留爹和你。”

    这张全家福里没有初雨,他只是个小乞丐,当时家中的老人说他都不能入家谱,全家福自然也不能有。

    他看着这幅画,仔细看着那人,君子坦荡荡,貌若冠玉,说的便是初翎了吧,他忍不住揉着纸角,有些讽刺的看着这幅没有自己的全家福,而初元身旁,始终给他留了个位子。

    初雨像那时一样,乐呵呵的哄着初元,手中的玉佩变成了全家福,意义也变了。

    “你知道,我下不去手。”

    “小雨儿,阿姊累了。”

    他们二人都渴望有个家,初雨是被捡来的,在一个破旧的庙里,那里供奉着天下最善心的观音菩萨,可地上却躺着一个濒死的小孩,初元把他捡回来的时候正是大雨,他又长得秀气,小时候像个小姑娘,初元便唤他小雨儿,直至长大了才唤初雨,小雨儿这个名字,也只能初元叫。

    自此她不信鬼神,只信事在人为。

    /

    北诩二十一年春,皇帝本该前去江南一游视察民间,可突然,朝中大臣半数都呈了奏折,有说该轻徭薄赋,有说江南存有贪官,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事,大多是大臣间内讧的。

    一时之间皇帝走不开,轻徭薄赋不是小事,如今国库不够充盈,但也算不上少,五千万两足够用,皇帝对于轻徭薄赋的事也思虑很久了,现下收拢民心是主要的。

    三皇子主动请缨,替天子视察,条件是,带上大理寺少卿初元以及三司被指派的人,助君查江南贪官。

    于是,初元一大早就收到了这个破消息,她手里正跟着一个案子,马上收尾抓人了,这时却突然传来个这消息,这不胡闹吗。

    可这么大的事,没有天子的准允徐玳也做不成,所以她现在去也是无用功。

    不过她倒是可以去江南查个陈年旧案。

    江南谋反。

    时间定在后天,后天一早就启程,这两天,初元紧赶慢赶把跟着的案子结了,已经好久没好好休息过了,她喝了一口茶,嘴唇总算有了点血色,门外跑来一个人,火急火燎的,“初大人,跑了!”

    “什么跑了!”

    “阎三!”

    阎三是一起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起因是他小时候被女人虐待,性格扭曲,长大后一直憎恶女性,当时看到案发现场时,差点把其他人吓疯,初元虽然见过很多连环杀人案,但这种变态的,还是少数。

    如此恶劣的刑案只能先交给大理寺了,至于后来,就看他阎三认不认罪,复不复核了,若是他嘴硬,就需要刑部复核了,作为第一审级的大理寺确实是吃尽苦头。

    如果阎三当真越狱了,那保不准,他还会出去杀人,眼下初元要是去江南,那这案子就得交予他人之手了,她思来想去,其实以自己的能力也并不能确保抓到,忽而想到一个好人选——都察院御史付昭,她打听过,付昭手里有杀手,都是身手了得的,让这些杀手去追阎三,保证抓到,到时候,关进大牢听从发落就无事了。

    她现在是数着日子过,初元十分期待这次江南游,不仅能集功勋,还可能查到初翎的下落,一举两得。

    徐玳却是苦恼,他从没做过视察民情的事,要不是听信初元的谗言,让他在天子面前多表现,加上初翎的事他也有所耳闻,徐玳才不会自讨苦吃呢。

    这两天很难熬,她还是要跟进阎三的案子,好不容易的休息又被打破,想来阎三越狱是早有预谋。

    “难怪当时几天就抓到他了,越狱是早有预谋吧。”一位手持红缨枪的男人站在大理寺的门口,他手中拿着阎三的卷宗,这是陈年旧案了,这份卷宗还是初元上周刚誊写的。

    “劳驾简大指挥使来送卷宗。”初元冷脸相迎,也许是两个人都太聪明,他们俩与三皇子关系都很好,只是简纪南不在明面,在初元来之前,他一直是朝廷中刑事案件方面,最年轻功绩最卓越的,两人总是看不对付,旁人总说简纪南一个二十有三的人莫要与刚二十的初元计较,这让他更气了,之前还说要比武,刚敲定日子就被指派调查去了,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月,二人就没休息的时间,这也是为什么付昭选择在江南,他已经年近半百,很难高强度工作了。

    “不劳驾,好不容易我能休息了,因为初大人没看好人,我又要抓人了。”他冷淡的挑了挑眉,带有侵略性,似乎是在责怪初元。

    “不劳驾啊,那就麻烦简大人接管这个案子吧。”

    初元缓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为他鼓气,但简纪南却气得恨不得杀了初元。

    而初元,心情复杂。

    对于这个案,初元已经不用太上心了,天子倒也不会为难她,现在她的主要任务,是那个传说中的贪污案,她听说是仓部有人检举揭发,报上去的国库有六千万两,实际只有四千万两。

    数目吓人,刚听到的时候,都以为是算错了,可上上下下所有仓部的人都算了一遍,这个数是没错的。

    查贪官,是大理寺该干的。

    可同时也是都察院的失职,一个监察处,竟连一点察觉都没有,做大理寺的官,查作案行为严重的贪官时就是要骂遍所有都察院的人,这是背地里大理寺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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