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在沈府守了两日,总算是见人回来了,她高兴的迎了上去,“大人回来……”话说到一半,见陶川冲他挤眼睛,她见机的咽回了未说完的话,免得蹙了眉头。

    顾衡衣襟带血,发髻松散,整个人落拓的直接从她身边飘过,向书房的方向而去,哪里还有翩翩公子的模样。

    陶川将她拉到一边,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事情原委,虽然大事得成,顾衡也被封为晋王,可满府却没有几个人是高兴的。

    他们本该收拾东西搬回晋王府曾经的宅子的,但顾衡却执意要住在这,哪也不去。

    顾星澜不回来了,仲夏本是要跟着她走的,可陶川却说:“主子说,以后王爷便是咱们的主子,照顾好王爷,就是对她尽忠了。”

    仲夏红着眼眶捶了陶川一下,怨怪的问:“你就没再劝劝?主子只带了个不惑,能顶什么用?”

    在她眼里,不惑还是那个刚进府的小叫花,怎么能照顾得好主子,她们并不知道,顾星澜其实连不惑也没留。

    陶川怎么会没劝,可顾星澜的脾气,哪里是他能左右的,他委屈的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仲夏:“这是主子给的,说是我俩的婚事,她可能不太方便来了。”

    仲夏打开荷包,里面有一张南城永安街二进宅子的地契,上面写着陶川的名字,一张东城布庄的房契,写的仲夏的名字,还有三张一万两的银票和一对镯子,一个金的,一个玉的。

    那金镯子是有一次两人逛街,她看上的,当时主子说:“玉乃集天地之精华所成,带着雅致,养人。”

    她却说:“玉的有什么啊,一碰就碎,不如旁边的金的,抗造,没银子了还能当钱用。”

    顾星澜笑着骂她没出息,没想到这人却偷偷的将两件都买了回来。

    仲夏看着这些,吧嗒吧嗒的掉着眼泪,陶川也怔在当场,主子的礼简单粗暴,却处处为他们着想,两人对看了一眼,心情复杂又沉重。

    “主子那意思,是想跟着……陛下,以后就不回来了,她说她对陛下生情,只能对不起王爷。”陶川越说声越小。

    仲夏啜泣着,瓮声瓮气的说:“怕什么、来什么……主子还是没能放下那半年,阴差阳错,可苦了王爷了,命运弄人。”

    陶川叹了口气,将仲夏抱进怀里,帮她擦去眼泪。

    翌日,蔡荀来的时候,顾衡将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书案上铺满了纸张,纸上都是他与星澜之间发生的种种,还有许多纸上写的全是星澜的名字。

    酒瓶歪倒在桌上,未喝完的酒水从瓶中溢出,润染在纸张上,氤氲了墨迹。

    顾衡整个人趴在桌子上,长腿无处安放的曲着,发髻散乱,衣襟被酒水打湿,地上还歪七扭八的倒了一排的空酒瓶,也不知道这人是喝了多少。

    “他从回来就这样吗?”蔡荀问。

    阿笙点头,苦着脸说:“主子一回府就把自己关书房了,只让仲夏送了十瓶西境的烧刀子,伤口也不让我们处理,先生可算来了。”

    蔡荀眉头皱得好高,认命的上前架起顾衡,又给阿笙个眼色,想把人扶回卧室。

    顾衡却倏地醒了,他迷迷糊糊的就一把攥住阿笙的手说:“星澜,你别走,你别走……”

    蔡荀黑着张脸拽开,呵斥道:“堂堂王爷,像什么样子,不怪那丫头看不上你,要是我,我也看不上你。”

    这一吼,总算是唤回了点顾衡的神智,他晃了晃头,看清了眼前的人,“噢……先生来了。”又浑不在意的扭回身去够酒瓶。

    气得蔡荀胡子乱颤。“一府的事等着你处理,你能不能打起精神?有个当王爷的样子?”

    顾衡将那半瓶酒抓着就往口里灌,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蔡荀老当益壮的两步上前,抢过顾衡手里的酒就砸在地上。

    “嘭”的一声,瓶碎了一地,连带着酒水溅得到处都是,就像顾衡此刻的心,碎得捧不起来。

    他怔在原地,也不说话,就这么站着任蔡荀数落,老头训了好半天,大概骂累了,缓了口气。顾衡便行尸走肉的自己晃回了卧房,“嘭”的将门阖上,将众人关在门外,任谁吼也不出来。

    他就这么抵门滑了下去,将自己蜷缩在地上,肩膀抽动,无声的簌簌落下泪来,哭了好一会儿,脑子一阵阵的疼,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两人都好好的,怎么星澜就突然不要他了。

    思来想去,大概也就只能是星澜失踪那半年,她对顾晏生了情,又不知道怎么对他说?

    可也不对,之后星澜回来后,两人每次亲昵相处时,星澜为什么不躲?她那时看自己眼里的情,难道都是假的吗?

    难道她是为了帮顾晏坐皇位才回来他身边的吗?顾衡不相信。

    如果说,星澜这一年来都是在利用他,只是为了帮顾晏,那两人那么多年的种种,一路的扶持又算什么?一定是有什么他忽略了的,什么呢?

    蔡荀叹了口气,无奈的走了,走前还不忘叮嘱这些小的把人照顾好。

    几人看着蔡先生的背影无声哀嚎:“先生您这不是为难我们吗?您都没辙的事,叫我们能怎么办啊?”

    蔡荀回蔡府后,柴虎迎面走来,给蔡荀递了个眼色,“先生,有人等。”

    老先生心累啊!他气哼哼的走进书屋,见顾星澜一个人坐在靠窗的椅子旁,隔着敞开的窗子看池塘里的荷花发呆,神色有一丝茫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遥想当年在姑苏,她与顾衡切磋,将人打进荷花池子里,惹得老头好一顿骂,那场景是那样的鲜活,仿佛就在眼前。

    当时只道是寻常,再追忆时已惘然。

    蔡荀气得重重的跺了两下脚,“嘭”的将自己砸进椅子里。

    响动声拽回了顾星澜游走的思绪,她看着蔡荀的黑脸,却没有笑,而是悻悻然的问:“他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他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关屋子里,谁也不见。”

    蔡荀这一趟,跑得嗓子都干了,茶都没喝上一口,他兀自拿过桌上的茶,润了润喉咙,才哑着嗓子问:“你今天要不给我说个明白,以后,便别唤我先生了。”

    “……”顾星澜太知道顾衡对她情意了,顾衡在心智上,虽比许多人成熟,可和她这个老妖精自是没法比。

    两人这么多年来,顾衡更多的是不由自主的依赖她,在这段感情里,更卑微,小心翼翼的一直都是顾衡。

    可她现在却把他赤诚的心摔在地上踩,让他痛苦不堪。

    “我真是可恶啊!”顾星澜如是想,所以她才会不得好死吧?也是,她这个杀神即使重活一世,不过是为了报仇罢了。

    顺便救了个孩子,怎么就上心了呢?害人害己。

    上天给了她一段时光,让她了了心愿,本是恩赐,可她要是贪心,那便是折磨了,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一股腥甜自喉间上涌,顾星澜脸色一变,赶忙侧过身去,紧抿双唇,将那腥甜咽了回去。

    缓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开口说:“蔡荀,你相信魂魄之说吗?”

    可能是秘密憋在心中太久了,无处可说,也可能是顾星澜怕自己命不久矣,不知怎么的,她没有唤先生。

    蔡荀一怔,凝神看向顾星澜。

    就见她起身向自己一礼道:“鄙人顾星澜,得遇先生三生有幸,敢问先生高姓?不知可否请先生到我府中坐坐?”

    时光并没有湮灭所有记忆,有些事,即使再久远,它也总能穿过时光缝隙,扑面而来,当年的情景不知怎么的,竟如昨日一般浮现在蔡荀眼前。

    北境顺城客栈里,少年的蔡荀与少年的镇北王相遇,便是这一礼,结下了半生的缘。

    顾星澜道:“仲纾,血洗范家时,你刻的令牌图纸,不是我在晋王府翻到的,那是我刻在脑子里的。”

    蔡荀蓦地看向顾星澜,颤抖的伸手想要去摸她的脸,可看着她如今的模样,手不由得顿在半空。“王爷、您、您是——王爷?”

    老先生眼眶氤氲,声线颤抖,“您、您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顾星澜苦笑道:“当年顾征把我宣进宫中,一杯毒酒将我鸩杀,等我再醒来,就成了十岁的沈星澜了,没想到竟已过去了三十年。”

    “之后的种种,你也知道。我能重生也是机缘巧合,违逆天道之事,从来都是有代价的,重生之人寿数不过十载,呵呵……我如今得报血仇,再无遗憾,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还有一事,我要叮嘱于你。”

    蔡荀眸色沉重,郑重一礼,说:“请主子吩咐。”

    “我能重生,皆因顾征拿我实验之因,但他被我杀死时,那法阵好像又重启了一次,也就是说,这一切可能只是顾征的阴谋,我们都被他算计了。他也许没死,不知道藏在何处窥视着我们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星澜会如此安排。

    顾星澜又说:“我不能让顾衡坐在皇位当靶子,说起这事来,还挺对不起顾晏,但他既然是顾衡兄长,帮弟弟挡挡刀也是应该的。”

    蔡荀道:“主子放心,此事我会注意,必不会让衡儿有失。”

    顾星澜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她身子一偏,靠在了椅子上,嘴角渗出血来。

    “主子。”蔡荀吓得脸色一白,担忧的看向顾星澜。

    她蹭掉嘴角的血渍,苦笑道:“实在没忍住,抱歉。”她摆了摆手又说:“你也当了我十年的先生了,以后只唤我星澜吧。”

    前后两辈子,很多事已经论不清了,她现在只是沈星澜,她突然发现,顾星澜一辈子太苦了,活得像个笑话。

    她不要做顾星澜了,当个女子有什么不好,大仇已报,她以后只想做沈星澜,余生好好的活,不再刀尖行走,死里求生。

    找个风景宜人的好地方,带着她与顾衡的回忆了却残生,想来也是很好的吧!

    至于顾衡,她能安排的都安排了,他年岁轻,也许会痛苦一阵子,待过了数年,等儿孙绕膝,总会把她忘了。

    蔡荀看着眼前的星澜,觉得这人仿佛随时都会飘走,他不由得脱口问:“那我以后怎么找你?”

    沈星澜起身走到门口,说:“不必寻了,我不过是早该去了的一缕孤魂,不如相忘于江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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