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塔上用朱砂提上了咒文,彩色幡旗在风中扬起,铜铃在伶仃作响,神秘而庄严。

    “今天是中元节,闻姑娘还没见过军营里是怎么过中元节的吧?”李谢不知从何时出现在闻云声的旁边。

    她确实没有在军营里过过中元节,梦里她还没有到中元节就先与单灵泽回汴阳了,之前她无心朝堂之中的明争暗涌,很多事情都是尘埃落定后再传到耳中,她错过了太多关于军营里传回来的消息了。

    李谢既有意要接近她,不妨利用一下。

    闻云声瞥了他一眼,“汴阳过中元节祭祀祖先和神灵祈求吉祥,风调雨顺,军中中元节祭战死沙场的英灵,彩幡铜铃引渡无名亡魂归乡。”

    李谢自嘲一声,“忘了闻姑娘父亲乃是永光侯,自是知不少军中事。”

    一阵沉静空气想似被凝固住了,半晌后李谢似想起了什么又言,下巴朝单灵泽离开的方向抬了下,“那位是你的朋友?”

    闻云声一愣,说:“单老丞相之子单灵泽。”

    “是吗。”李谢漫不经心说道,“单丞相膝下可只有一位嫡女,怕是妾室所出的?腿还瘸了。”

    闻云声看向不远的单灵泽,他一般走得缓慢不留意基本看不出来他的腿伤了,但只要稍加留意,就能发现他为了不牵扯到右腿上的伤,而将身体重心都放在左腿上。

    伤口被她那晚胡乱处理,伤口又恶化了一次…

    单灵泽似发现了她的视线,转身而来瘸得似比早上时要明显了些。

    闻云声心莫名生出一股恶气,“怎么人到了李将军嘴里似有高低贵贱?阿父在成为大将军前还是以耕作为生的农夫,不如李将军也给评一评?”

    “闻姑娘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单公子虽为妾所出但依旧气度不凡。”李谢连忙赔礼道。

    果然圆滑吹芦苇两边摆,真会给自己找补,闻云声也不想跟他继续争论这个事,敷衍地嗯哼了一声。

    李谢侧目望着闻云声,踌躇片刻后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匣子。

    “我在行军偶得一味稀有药材,关都百姓称它为火灵芝,有强身健体之效,当是我刚才出言不逊伤到闻姑娘的朋友,给闻姑娘的道歉。”

    闻云声有些奇怪得抬眼看着他,尽管李谢在行为上表现得像男子送东西给倾慕女子时的不安与羞涩,但他眼底藏着的是目的与功利。

    “你既知是伤到我朋友,为何给我道歉?”闻云声观察他的表情,进一步试探他对自己的忍耐的底线。

    李谢的笑容僵在脸上。

    “李将军既已知自己说话不过大脑,口不择言,那我也不跟将军一般计较,原谅你了。”单灵泽说话间将匣子接过,打开一瞧。

    李谢“……”

    闻云声抿嘴一笑,这都能忍。

    她在话本里见过太多这样的男人,婚前对女子展开强烈爱意低眉顺眼,婚后便开始展露丑恶的本性,果然是能不顾手下士兵死活,两年内贪污一万黄金的人。

    “谢李将军。”闻云声顺着李谢的意思陪笑道:“李将军送如此贵重的物件给云声朋友,等回汴阳定让阿父好好回礼,才不枉将军一份好心。”

    李谢为缓解尴尬气氛,装模作样一笑,“云声唤我李大哥就好,中元节过后关都集市特别热闹,云声感兴趣的话我带你去瞧瞧玩一玩。”

    “好呀,刚来关都还没好好逛过。”闻云声心思索半刻后道。

    “好,明日巳时带你去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李谢神秘道。

    单灵泽轻微张嘴用只有闻云声能听到的声音说:“带我一起去。”

    闻云声有些诧异,用沉默来回应他的话。

    “李将军!篝火开始了喝酒去!”远处走来一名怀抱两坛酒的士兵。

    还没等李谢开口,单灵泽双手一供抢道:“李将军请吧。”

    李谢脸色有些难堪,碍于面子还是跟着士兵离开了。

    在这时战鼓声四起,铜角鸣响,声音雄壮浑厚,回荡消散在沙漠深处。

    闻云声看着前方火光中的一群人影。

    士兵头戴满脸符咒的鬼面,一身黑袍上挂满狼牙银器,双手扶持引魂幡,在他挥舞下风起幡动。

    战鼓声渐强,圆塔被点燃起,火光四撒,火焰在夜色中蜿蜒盘旋,满目星尘的夜空成了热闹景象的背幕,烈酒撒在空中下一秒化作一簇花火。

    邬达频犯关都死了很多人,从闵朝来了一批人死了,又在当地拉了一批人参军,一群人低吟默是念混杂不清的方言,此时没有官衔阶级,他们只作为自己而进行祭祀悼念故人。

    激昂的鼓声如黄土之上万马齐踏而来。

    “邬达犯我国土,白骨冤魂遍地,我们势必要高举手中的武器,让邬达的铁蹄永踏入闵朝国土半步!”闻行舟高举酒坛豪饮而尽。

    几只飞蛾在火焰上飞舞追逐,火焰炽烤着它们的翅膀,化作一抹灰烬。

    士兵望着篝火前的将军,他们将手中烈酒一饮痛快,“我们誓死追随闻将军!”

    一双明亮的眼眸泛起水色,眼泪似要溢出来,她连忙用袖子擦掉眼角的泪珠。

    单灵泽从腰间拿出月白色手帕,走近抬手。

    闻云声下意识地侧身躲开他的手。

    热浪裹挟灰烬萦绕着单灵泽停留在空中的指尖,半晌后才道:“五年动荡,三年战乱,百姓日日在名为战争的地狱中煎熬,制造地狱的人将理想当作滋养战争的肥料,军营中举行祭祀仪式何等可笑,这只不过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将相给自己的一点心里慰藉罢了,不值得落泪。”

    闻云声侧目不可置信得向望着他,说:“我阿兄不是这样的人,他是来治理关都,维护治安和平,让百姓四海安定,男有分,女有归,与那些为功勋而战的将军不一样。”

    原本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因为转头而顺着脸颊无声滚落,她瞬间觉得气势好像低了一头,夺了单灵泽举着的手帕,胡乱地擦拭。

    单灵泽沉默了很久,久到月亮高挂,月色从树梢间漏进来,他才缓启声道:“君王的一句话,就能使百姓深陷水火之中,身为将相那有不从的道理…”

    他的声音很温和的,与这种温和相悖的是语言里的冷漠,在昏暗中听起来,一阵惊慄刺骨。

    “我的兄长他所信仰的是人道,一个将军的人道,不是坐在高位那个人的一句话,他只想他手下的兵少死一些,身后的百姓能够安稳的过日子,让生活是它本该有的样子,身为将相他不能看着自己国家被外族一点点蚕食,坐视国破家亡。”

    闻行舟苦守三十八天,宁愿承受漫天谣言抗旨不回朝,也不愿放弃关都,不愿放弃被困在关都内的百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可能你的兄长不是这样人吧…”

    他说完欲要起身离开,闻云声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原本恬静的脸现在充满委屈与不忿。

    单灵泽那件薄衣的衣襟被拽松,露出一截皮肤,颈侧一颗细小的黑痣似无意间滴落在宣纸的墨点。

    闻云声张了张嘴,思绪却被墨点下刺青夺去,现在想来闵朝没有刺青的习俗,他们讲究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能将这么大片刺青刺在身上。

    她的心底升起一阵异样的感觉,拽着衣服的手不禁收紧。

    在这时石半雨的声音传了过来,“二小姐!”

    随即听到对方示弱般暗哼一声,“闻姑娘,痛…”

    她只见单灵泽捂着肩膀,眉眼轻轻蹙在一起,出于多年以来所受的礼教,她本能性松手。

    单灵泽将衣襟敛回挡住了那片刺青,恢复以往古井不波的表情。

    闻云声“……”

    刚才还在和她争论的人突然似了一个人般,几十秒前的愤怒仿佛就像海上的浪潮一般,盖过来转眼间恢复平静,人前人后变化之大话本子都不敢这样写。

    他将情绪深埋心底蛰伏在她身边两年。

    两年时间内他不曾有过这样的阴郁与不平,却在闻行舟一句话后爆发出来,战争给他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痛,五年动荡,三年战乱,长达八年的纷乱,仇恨的种子从闻行舟来之前就种下。

    “伙夫大哥考得羊腿好吃……”石半雨嘴里嚼着羊肉走过来。

    闻云声抬眸,正对上了石半雨手中拿着一根羊腿,眉头微拧。

    “她不吃羊肉。”

    “……”

    闻云声楞在原地,扭过头去看单灵泽,他居然连这个都调查了,对她百般地忍耐,对她的喜恶了如指掌,费尽心思接近她,他的目的是也是她背后的闻家,或是说她阿父?

    “我吃。”她接过羊腿,羊肉和孜然独特香味弥漫散开,抿了下嘴撕下一小块放嘴里——没有意料中的膻味和油腻,同时她在单灵泽的脸上如愿地看到了略带黯然的神色。

    “羊肉味甘性热,多食易上火。”单灵泽淡淡道。

    “这点你倒挺上道。”石半雨抬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却被单灵泽身体往旁边一侧,他措不及防拍了个空,“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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