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也就算了,娄满的朋友楚清染自是不想怠慢,待娄满走后,亲自前去问候。

    院门是虚掩着的,楚清染推门进来,看见亭中那人支着下颌,安安静静翻阅书卷。三千青丝丰盛飘垂,玉冠半束着,柔顺地散在挺拔脊背上。

    听到开门的响动,他抬头望去,对上楚清染微微呆滞的目光。

    楚清染定定瞧着他。

    这人昨天带了帷帽,他怎会想到黑纱之下,藏了这等惊心动魄的好颜色。

    怪不得娄满对他颇多关切。

    宴寻忆知道来人是谁,见他止步不前,便起身向他走去。

    等人近到眼前了,楚清染才大梦初醒般回神。

    昨日他从娄满口中已经得知了宴寻忆的姓名,目光不舍得从那张脸上挪开,“宴公子休息得可好?”

    宴寻忆说:“一切安好,谢过楚阁主款待。”

    楚清染继续笑道:“不必客气,你是阿满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我的朋友,千万别见外,若有任何不便,尽管说与我听。”

    楚清染看着他的脸,心中微怔,不由感到怪异,明明这人一直在笑,他为何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冷冽的寒意。

    想了想也觉得正常,美人皆如此,心中倨傲,一贯拒人于千里之外,何况是他这等绝色相貌。

    “看来楚阁主与娄姑娘交情颇深。”

    阿满......

    多亲切的称谓。

    不懂宴寻忆话中深意,楚清染言笑着,“那是自然,我与阿满...”话到一半他又生生停住,揶揄玩味的目光在宴寻忆脸上流连打转,“我与阿满,自是比不上宴公子,你们才是交情颇深吧。”

    不论心中如何讽刺,宴寻忆淡笑不语。

    在娄满心中,他和常挚那只会学舌的鹦鹉没两样,无聊时用来解闷,一旦多嘴,再绞杀也不迟。

    毕竟碾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蝼蚁一样简单,交情颇深......他也配和她这些朋友相提并论?

    宴寻忆半垂眼帘,侧身问:“楚阁主过来是有事找我?不妨进来说吧。”

    他的眼神冷的像在赶人,唇角却是微微上扬的。

    楚清染挣扎片刻,摇头道:“不了,我还有事在身,不知阿满此去多久才能转回,公子若是有事,吩咐下人传我便是。”

    宴寻忆点头,“谢过楚阁主。”

    楚清染转身离开,摸了摸砰砰作响的胸膛。他不是老实人,更甚些可以将他比作浪荡鬼,娄满那厮对他可真放心,明晃晃将人放在他眼皮底下,看来是算准了他有几分义气,不会对朋友的人下手。

    楚清染心中默念,阿满信他,阿满信他......

    万不可对朋友的人新生绮念。

    *

    娄满只身闯入杏香岛,丝毫没理下方喊叫阻止的仙修,守岛的仙修正欲追上去,一人看清娄满的相貌,连忙拉住身边的同僚。

    同僚挣扎:“李哥!你拉我做什么?你没看见有人闯进去了?岛主怪罪下来,咱们担当得起吗?!”

    被叫李哥的人指了指天,解释道:“刚才进去的是娄姑娘,你上任两年不认得她,但是以后再见到,可别再阻拦了,她算是咱们岛主的干女儿,咱们哪里开罪得起?”

    娄满接下来一路通行,刚来到金华门前,又被一小姑娘拦住去路,她看到娄满后惊喜不已,不敢置信道:“阿满?老天爷啊......真的是你?”

    娄满扬眉,眼前的少女非常陌生,但是眉眼令她倍感亲切,仔细端详片刻,忽然与记忆里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娃对上脸了。

    娄满莞尔,“原是瑶瑶啊,几年未见,长成大姑娘了,都与我一般高了。”

    瑶瑶名叫姜瑶,是金华唯一的徒弟,小时候被金华管得严,文学武功,医术炼丹,每一样精益求精,几乎没有喘口气休息的时候。

    娄满本不欲多管,可这软软糯糯的小姑娘,眨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叫她阿满的时候,她还是心软了。

    想不明白,师伯怎会如此狠心,对一个漂亮又可爱的小姑娘苛刻到这种地步。

    从那之后,她经常偷偷带着小丫头偷溜出去玩。

    金华对娄满一向宽容,似乎他也意识到自己把瑶瑶逼得太狠了,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因此,瑶瑶小时候最喜欢的人就是娄满,七年过去,她已从懵懂小童变成了知慕少女。眼前的人依旧没有丝毫变化,明媚耀眼,穿戴精美,通身显贵。

    两人过走廊,娄满问道:“师伯何在?”

    瑶瑶道:“师父在书房呢,我现在就带你过去找他,他见到你一定高兴死了。”

    杏香岛算是娄满第二个家,她上次来时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一路行去,幼时玩闹的记忆走马观花一般,一一浮上脑海。

    移至金华的书房,瑶瑶激动得连门都顾不得敲,一把推开,冲进房中喊道:“师父!你看是谁来了?”

    金华刚要怪小徒弟毛毛躁躁没规矩,娄满就走进来了。

    金华先是愣住,“阿满......你......”

    如果世上除了娄寒只有一个人会不含私心的待她好,那这个人就是金华。

    七年未见,娄满心中其实很想念金华,情绪触动,道:“师伯近来可好?”

    金华笑着,“好,好......”

    他已经二百多岁了,长得慈眉善目,颇有道骨仙风。

    金华和谢奎娄寒同承一师,二十年前,金华与谢奎决裂,出来自立门户,立下生死不回煜昆的毒誓。

    比起师弟谢奎,娄寒与金华更亲近一些,但娄寒思乡之切,便没与金华一同离去,但却经常带着娄满去到杏香岛小住。

    金华心情激动,悲伤又埋怨,“寒儿走后,我看你是谁也不在乎了。”

    娄满失语,确实是她自甘堕落,若不是身上有道九天锁死不了,她当时都想自爆魂体,一了百了了。

    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哪里还会在乎别人。

    瑶瑶觉出气氛沉重,连忙转移话题:“师父啊,您平时就一直念叨着阿满,怎么人来了,你净说些惹人难过的话。”

    金华颓然道:“老了老了,脑子不中用了。”

    娄满心里难过:“师伯,您别这样讲,是我不好,我懦弱胆小,我害了师父,这些年只管自己躲起来,不过我现在想通了,师父拼死救下我,绝不是想让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下去。”

    金华深深看了娄满一眼,闭了闭眼,痛苦地长叹一声,“不怨你,不怨你......”

    瑶瑶眼看气氛越来越悲伤,连忙又缓和道:“这书房太局促,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我们移步百花园一叙。”

    “也好。”金华应下,又吩咐瑶瑶,“徒儿,你去厨房备些点心茶水。”

    瑶瑶看了眼金华,又看了眼娄满,应声离开了。

    娄满和金华一前一后走着,没去百花园,反而来到一座很偏僻的宫殿,殿宇修葺的温馨干净。

    很久以前,此处还是荒废的。

    自打进门,娄满忍不住四次打量,很难得,她这次没有偏向美好壮观的殿宇,反而特别想念曾经那个破败不堪的藏身之处。

    半响,金华问道:“谢奎......他怎么样了?”

    娄满有些意外,没想到金华会问起谢奎,他对谢奎厌恶至极,七年前更是提都不愿提。

    娄寒不在了,金华就是娄满最信任的人,她把自己为什么出来,和谢奎交代她做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金华听完后沉默良久,久到娄满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金华回神,双眼满是浑浊,他紧紧抓住娄满,神色更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忍不住又动手了。

    娄满目光探究,“怎么了,师伯?”

    金华一瞬间好像老了许多岁,额头上一道道的皱纹,都掺着化不开的仇恨忧虑。

    祈求一般,他说道:“阿满,别回煜昆山,也别问......你远走高飞,随便去什么地方,去一个任何人都不认识你的地方。”

    娄满怔了怔,这话奇怪的很,她怎么可能不问。

    她一头雾水,笑着道:“朝露殿就在煜昆山,我能去哪?”

    金华摇头,“阿满,凡尘中的神仙不易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终遭歹人惦记。”

    金华知道娄满并非反胎,他行事缜密,嘱咐娄寒将此事捂紧,娄寒依言照做,这些年一直战战兢兢。

    不想,最后还是走漏了风声。

    娄满机敏,料想金华一定知道她不知道的事情,才会跟她说这些话。

    眼神犀利,问道:“遭谁惦记?歹人又是谁?”

    金华不答,依旧劝着,“你如今都二十五了,是大人了,你从小就有主见,除了你师父,没人做得了你的主,如今......你可否能听师伯一句劝呢。”

    娄满心情沉重,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并非愚钝之人。

    “师伯,我求你了,你不要把话说得不明不白让我去猜。”

    金华沉默半响,“阿满,你师父不愿意你去和那个人硬碰硬,所以才在你体内种下九天锁。”

    娄满突然道:“是谢奎吗?”

    金华脸色骤变。

    她猜对了......

    娄满心中悲恨交加,死死握住拳头,极力克制夺门而出,去找谢奎报仇雪恨的冲动!

    金华留下两行浊泪,“我就知道,瞒不住你的,什么都瞒不住你.....”望向娄满空洞的目光,他道,“七年前,把你逼向死路的玄魔朝凤,正是谢奎引过去的,目的就是为了换你仙骨,再嫁祸魔族。”

    只要嫁祸给了魔族,娄寒就无能为力了,任她如何神通广大,也无法与魔族抗衡。

    “谢奎身边的人曾受过你师父的恩惠,冒着危险,将谢奎的计谋告诉你师父。她本想带你远走高飞,可没想到谢奎先下手了......”

    “你师父得知你被谢奎派下山收妖,马不停蹄追上去,还没找到你就被谢奎截住了,他们一番交战,谢奎不敌小寒,落败逃去,你师父为了救你,顶着一身重伤对付魔凤......”

    “她不是死在魔凤爪下,她本来已经杀了魔凤,还有一线生机,临死前,传来一封血书,让我去救她,我带人赶到之时,只剩一地狼藉,再无人烟。”

    金华痛苦道,“我晚了谢奎一步。”

    娄满当时已经昏迷,迷迷糊糊中看到娄寒来救她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朝露殿,谢奎告诉她,娄寒为了救她与魔凤同归于尽了。

    她只顾着失魂落魄,很久以后,才察觉到异样,她体内也多了一道屏障。

    娄满紧闭门户,谢绝见客,以叶代笔,问谢奎她体内的屏障是怎么回事?谢奎也传来一封信,他说娄寒临死前,在她体内种了九天锁,危在旦夕时,九天锁能替娄寒再一次护她周全。

    娄满回想当时,知道事实以后久久不能接受,她哪里不知道,娄寒是为了防止恶人伤她性命。

    恶人却在她身边......

    娄满满眼仇恨,若是可以,她定毫不犹豫和谢奎同归于尽。

    但她不能,即便她天生仙胎,也不过二十多年道行,无法与谢奎抗衡。

    杏香岛不敌煜昆山,如果当时金华就告诉她事情真相,娄满失魂落魄,状态疯魔,又年轻冲动,定会不管不顾与之寻仇,后果定然不堪设想。

    娄满不怪金华没有及时告诉她。

    现在才是最佳时机,她藏于暗处,过去七年已然清醒。

    天时地利人和......

    此仇不报,她枉来人间。

    金华担忧道:“阿满,你师父不想你做傻事。”

    娄满道:“我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傻事,就是没在师父为我送命之前,先了结了自己。”她顿了顿,看向金华,语气似有安抚,“师伯放心,我不会傻到去煜昆山和谢奎对峙。”

    就算是死,她也一定要将谢奎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金华道:“阿满,你不是自己一个人,你还有师伯,我们从长计议。”

    娄满看着金华沧桑的面容,并不说些什么。

    金华帮不了她,只有她自己能帮自己。

    “师伯,侄儿在此谢过了。”

    确定她不会做傻事,金华如释重负,终于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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