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落乃妖界五公主,只不过她生母身份低下,且还短命,她便成了妖王子嗣中最卑微的那一个。

    凝落如今遭此境遇,全拜她的三姐月芜所赐。

    月芜是当今妖后所出,生来就享有万千宠爱与尊容,性子最是蛮横。

    凝落倒霉就倒霉在她的相貌与月芜有几分相似,因此,月芜看她很是不顺眼,时常给她气受,找她麻烦。

    月芜擅于折磨人,前几日带着妖奴浩浩荡荡踏进凝落的常德宫,张口就说想要七孔山上独有的七色琉璃石,逼着凝落为她寻找。

    七色琉璃石十分难得,能遇到便是机缘,若是强寻,十之八九不如意。

    凝落屈于淫威,即便是没把握找到,也要独身前来。

    她也自认倒霉,比如现在,刚来到七孔山便迷了路,迷路就算了,还遇见了一个道行高深的虎妖,落了一身伤,不幸掉入岩石下面。

    两双眸子相对眨了眨,一方滚圆,一方细长,皆未从对方眼中寻觅到一丝恶意。

    凝落无声松了口气,忍着身上疼痛,看向小妖,低声问:“你是谁?”

    “......”

    小妖磕磕绊绊学舌:“你,你是,是,谁?”

    这双眼睛过于清澈纯真,根本未经尘世,凝落讶异一瞬,吞了吞干涩的喉咙,道:“我是妖族的五公主。”

    小妖低下眉睫,似乎在沉思,认真消化着凝落的话,却又着实不解,最后抿了抿唇,蹲下来,试探着朝凝落一点点挪脚过去。

    看着她缓慢的动作,凝落神色变了变,小妖很是敏感,立刻就停下来,踹踹不安地偷瞄凝落。

    见小妖生怯,凝落叹口气,招了招手道:“过来。”

    小妖失落的表情收住,重新挪着脚步,一点一点,距离凝落一米的距离停下。

    凝落问她:“你叫什么?”

    小妖费解,歪了歪头。

    凝落没得到回答也不恼怒,转言又问:“你没有名字?”

    小妖依旧不答,安安静静看着凝落。

    凝落心中明了,猜想这小妖大概是天生地养,所以懵里懵懂,不懂人言。

    凝落最后带着一身伤回去了,她没再去找七彩琉璃石。月芜想要的,其实也不是七彩琉璃石,只是想给她找点不痛快罢了。

    凝落腾云而行,宽大的衣袖中藏着一株菡清藤。

    其实她的怜悯之心寥寥无几,见惯了太多牛鬼蛇神,遭遇过太多冷眼薄待,能保住自己就已是美满,哪有心思管别人闲事。可看着小藤妖清澈纯洁的眼睛,凝落犹豫再三,还是将这小藤妖带了回来,七孔山危险重重,她要是再不发发慈悲,小藤妖迟早完蛋。

    凝落的常德宫偏僻又破败,但好歹没有性命之忧,比那荒山野岭不知好了多少倍。

    常德宫内本来仅有两个宫女侍奉,不过从现在开始,就有三个了,小藤妖不会讲话,凝落猜她没有名字,便亲自给了取了一个。

    凝落身边的宫女一个叫香巧,一个叫若巧。凝落便叫小腾妖——菡巧,没什么多余的意思,只因小藤妖真身是菡清藤。

    不过菡巧这个名字,只用了短短两个月,就被改成了阿满。

    阿满不会说话,来了王宫好几年才能把话说利索,一开始,凝落教她喊“啊搽”。

    啊搽乃赤鹰一族的始祖,自从赤鹰一族登上妖族尊位,啊搽也成了妖族最尊贵的存在,每每有幼妖诞生,学的第一句话就是“啊搽”。

    可菡巧张嘴“啊”了两个月,最后只啊出一个“阿满”来。

    凝落当时大手一挥,就将菡巧的名字给改成了阿满。

    自后,菡巧就变成了阿满。

    凝落过得不是什么好日子,阿满也跟着过得窝囊。

    在这种境况中生长懂事,阿满变成了软性子,任谁都能打骂两句。倒也不是完全没脾气,只是憋着生闷气,实在气得不行了,才会鼓起勇气反去瞪人一眼。

    不知不觉,阿满在王宫中生活了三百多年,有五公主和若巧教习着,也学得了一些法术。

    这几日,王宫里很是喜庆热闹。

    四公主月芜马上就要嫁人了,嫁的还是魔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月芜是妖界嫡公主,平日里就刁蛮任性,现在气焰更是嚣张。

    月芜来常德宫耀武扬威的次数也越发多了,可能是怕日后嫁去魔界,来找凝落乐子的机会就少了。

    最倒霉的不是常德宫的奴婢,而是常德宫货真价实的主子。

    跪祠堂,抄心经,这些算好的,月芜发起脾气,凝落身上很难再找到一块好肉。

    月芜善用鞭,一言不合就抽人。

    凝落身上都是鞭痕,阿满为她上药时手都吓得哆嗦。

    凝落痛的直嘶气,隐忍道:“她马上就要成婚了,成婚以后就好了。”

    阿满沉默,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阿满很讨厌月芜,也很恐惧月芜,因为每次见到月芜,她都很凶残,对凝落非打即骂,有时也会发难到阿满身上。

    阿满尝过几鞭子滋味,从此以后一见到月芜便畏畏缩缩。

    阿满心里特别希望月芜赶紧消失,最好再也不回来。

    夜色深沉,主仆两人待在月下,阿满借着月光看向坐在木榻上的凝落,小心翼翼地问:“殿下,魔界离妖界很远对不对?”

    凝落怔了怔,抬头看向阿满,笑容轻柔:“很远,非常远,妖魔两界都不是同一片天地。”

    阿满心里松了口气:“那就好。”

    除了月芜,其他皇子公主都没找过凝落麻烦,其实凝落的存在感很低,要不是长了一张与月芜相似的脸,她的日子估计会比现在过得好得多。

    常德宫年久失修,太过衰败,宫内墙皮都裂缝脱落,掉的东一块西一块。

    阿满闲来无事,便抹了腻子,重新糊了一层墙皮。

    香巧路过时睨过一眼,眉眼露着不屑,冷哼道:“真是会显摆。”

    阿满不悦地蹙了眉,眼瞅着香巧把茶端进五公主寝宫,她憋红脸也没憋出一句话。

    可又实在气闷,心中争斗一番,最后,香巧房里的外墙她没砌,任由墙皮脱落,尘土粘黏。

    当天晚上,香巧就怒气冲冲跑来阿满房里兴师问罪。

    看着香巧疾言厉色的脸,阿满有些后怕,仍壮着胆子说:“你要是不乐意,咱们就去殿下那里评理。”

    香巧眯起眼,拿起阿满桌上的茶壶狠狠摔在地上,白瓷四分五裂,香巧甩门离开。

    香巧走后,阿满长舒一口气。

    一月后,月芜出嫁,香巧也跟着走了,阿满才后知后觉的明白,香巧原来是四公主的人。

    怪不得凝落公主那般温和的人,对香巧亲近不起来。

    阿满有些愤怒,殿下对她好,她自然站殿下这边了。

    因此,她更讨厌香巧了。

    不过月芜走后,凝落露出完全放松下来的笑脸,阿满心里的那点愤怒又渐渐消失了,心情又好了起来。

    她以后不用再怕挨打了,殿下也不用了。

    月芜嫁人后,阿满心情日渐明朗,每每去膳房领餐食的时候,都哼着愉悦舒朗的小调。

    天际绵亘万里霞色,阿满用完晚膳,在常德宫的偏院与若巧聊闲天。

    若巧手里拿着一把小锄头,锄着花坛里的杂草,擦汗时不小心弄脏了脸,也丝毫不在意。她喜滋滋道:“我三妹妹比我争气多了,近日考过了暮试,下月中旬就可以去魔界的梓璇渊宫当差了。”

    若巧的爹是个阶品不高的文官,她家里除了爹娘还有两个妹妹。

    家是安身地,是遮风港。每逢休沐,阿满都很羡慕若巧能够出宫回家。

    阿满没有家,她是从山沟沟里蹦出来的,没有爹娘亲人。

    只是......来到王宫这三百多年,倒是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自从阿满学会说话和法术以后,脑子里就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记忆,这些记忆源自于她的梦。

    模模糊糊的,到底是什么阿满也说不清楚,她跟若巧说过,也跟凝落说过。

    很不真实,太过美好就显得虚幻了,可惜的是,每当睡醒以后,阿满就记不清梦中的细节了。

    她只隐约记得梦里有个娘,但是没有爹,她娘对她很是疼爱,看她如掌上明珠那般珍视。她家里很有钱,每天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很是逍遥欢乐。

    阿满不敢奢望梦中的生活,只偶尔幻想一下,便足够她欢悦很长时间了。

    耳边是若巧的喋喋不休,阿满修剪着花坛中杂乱的枝叶,她剪的很细致,认真且专注。

    阿满脑子不太灵光,五公主告诉她勤能补拙,专注认真则成事。

    若巧说着,突然偏头看了阿满一眼,问:“阿满,我说了那么多,你知道什么是暮试吗?”

    阿满停下修剪枝叶的动作,摇摇头,那双看着不好相与,细长而上挑的凤眼,透着求知的光亮。很有灵劲儿,却不显得聪明,反而给人一种无知小儿的感觉,冲淡了面相上的薄情。

    “是什么?”阿满的目光追着若巧移动。

    若巧瘪嘴笑笑,无奈地向她解释道:“王上向来拜俯魔界,咱们妖族自然也都已入魔界为荣了。要想踏入魔界谋生,明道上走的,只有暮试这一条路。暮试共含,武,文,法,盾,阵,五路本领,一路不通,满盘皆输。暮试五十年一巡,由咱们妖界严选筛出五千人,这五千人,只有五十人能过暮试,你说厉不厉害?”

    阿满想了想,十分认真地点点头:“很厉害。”

    能过暮试的,必然是妖中龙凤,这些龙头凤头,都是妖王向魔尊表的衷心。

    若巧唉声道:“我当年就落了暮试,所以才来了王宫,若是能去魔界的梓璇渊宫,俸禄可比现在足足要高上七倍有余。”

    阿满这下来了精神,震惊地瞪大眼,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余下的钱得买多少件漂亮衣裳啊。

    阿满还没回神,若巧就接着道:“而且梓璇渊宫比咱们王宫气派多了,十个王宫也没梓璇渊宫一半大,梓璇渊宫设有七万多座宫殿,现在都能与仙界三十三重天的净和薇宫比以了。”

    妖族王宫的三千殿宇,已经足够繁华奢靡,七万多座,这已经不是阿满能够想象出来的了。

    若巧道:“几千年前,梓璇渊宫远没有现在这般宏伟气派,只有不足上万座宫殿而已。当时魔界虽然比咱们妖界强些,始终也只是仙界的下方臣,同咱们妖界的地位一样。自从现任魔尊横空出世,功力深不可测,出手整治魔界,手段狠辣。继而出兵征伐仙界,无所不用其极,搅得四海八荒不得安宁,与仙界大分高下。三千年前,咱们王上投于魔界,幽冥界仍拜仙界,两两相对,势力相当。王上走对了路,妖界尊位安坐了三千年。仙界拿魔界没法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魔界日渐壮大,直到如今能与他们制衡的地步。”

    阿满两眼瞪着,关注点清奇:“魔界搅得四海八荒都不安生,魔尊可真造孽。”

    恶人只手遮天,翻云覆雨,那还了得。

    若巧听完后一晒:“小呆瓜,仔细说来,历任魔尊,天帝,妖王,冥王,乃至凡间的人皇。”她掩唇压低了声音,“有几个是受万人赞誉的好品行?”

    金殿上最尊崇的人,都是踩着无数血骸,才坐到如今的高位上。

    阿满若有所思,虎头虎脑的样子,让若巧年少时教育妹妹的欲念又逐渐升腾,她语重心长道:“阿满啊,你不要老是把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分个善恶,只要他们不责罚我们,不找我们麻烦,你管他是好是坏,明白吗?”

    阿满闻言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明白了。”

    若巧满意一笑,轻咳一声,又道:“不过咱们俩私底下还是可以随便说说闲话的,在外面就不要说了。”

    阿满垂眸沉思,又点点头。

    若巧放轻声音:“这魔尊啊,的确是手眼通天,法力深不可测,而且心黑手毒。他的能力较之前的魔尊,简直一骑绝尘,直接率领魔界走向辉煌的顶端。他的名誉和声望,在魔界自然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可他却不像之前的魔尊,喜好施虐杀戮。自从魔界大局稳定,魔尊严于律下,勒令魔界不可族群内乱,不可踏足凡间祸乱生事,违者贬入雷霆司,严刑峻法。魔界无一人不臣服于魔尊,所以现在的魔界,行事作风比曾经地位低下的时候,更加铁序井然,有条不紊。”

    阿满大为震撼,叹道:“我从前只听人说过魔尊虐杀四十六仙的故事,那四十六仙被剥皮抽筋之前,还受尽了种种酷刑折磨,下场凄惨。我想,下如此狠手的人,一定丧心病狂,可不料,如此丧心病狂的人,竟还立下了魔界不可祸乱凡界的律法。”

    若巧却道:“四十六仙确实可怜,魔尊也确实恐怖,不过嘛......这件事还真是仙界有错再先。到底是什么错,不是我们这种小妖能知道的。连九重天上那些仙族都说了,四十六仙非死不可,魔尊怒气若不消减,仙界魔界又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尸横遍野。”

    阿满缩了缩脖子,担心道:“魔尊性情暴戾,你家妹妹去了梓璇渊宫,岂不是很危险?”

    若巧噗嗤一声笑了:“呆子阿满,都说了梓璇渊宫有七万宫殿,我妹妹就算入宫几千年,也不见得能参拜魔尊他老人家。”

    说着,若巧话音一转,又闲聊道:“还有,你知道吗?魔尊上位都快四千年了,直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既没有封后,也没有纳妃,既无嗜好,也无贪念,无悲无喜,这般凉薄无情,你说可不可怕?”

    阿满应和着:“可怕。”

    当然可怕,四十六仙剥皮抽筋能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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