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开魔尊殷切的目光,阿满偏了偏身子,结果这一偏就吓了一大跳。

    她看到了一副丹青,画得竟然是她,且作画人的画功十分了得,对她无比熟悉,连额上不平整的发际,和唇下那颗小红痣都画出来了。

    不过,画中那人虽然长着一张与她一般无二的脸,但神情之间却没有半分她的感觉。

    着一身无比璀璨的明黄色的金丝嵌珠祥云飘帛裙,肆意张扬,明媚炽热。

    阿满看得莫名激动起来,呼吸都开始絮乱,她想起来,她在无数场重复地梦中,分明就是这般模样。

    宴寻忆注视着画中地她,忽又转向现实地她,有些涩然道:“我曾见过你画的丹青,所以仿照你的画风,绘作了这一副。”

    阿满望向他,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庞不掩欲念,眼里蔓延出深沉的欲求,就如堕入魔道的神祇。

    阿满微微出神,被他眉目间婉转的炽热拱得耳根子发烫,猛的收回视线,再度将视线转向那幅下笔如神的丹青。

    步步的细枝末节,可见分绘作时怀抱着满腔热忱,一笔一画倾注了浓烈的感情,所以才将画中人描绘得如此传神。

    阿满既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这真得是她,如那许许多多的美梦一般。与她仅有的三百多年窝囊日子的记忆,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性情自然也是天壤之别。

    她从未像画中这般潇洒肆意过。

    宴寻忆低眸盯着她问:“你想知道曾经那些被你遗忘了的事情吗?”

    阿满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她想知道。

    宴寻忆低声缓缓道:“当年,我不幸被一只夜出觅食的柳树妖困住,命在旦夕,而你及时出现,救我于危难。那也是我第一次,与真实的你见面。分明之前你是以别人的样貌与我相处,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后来见到你不慎掉落的玉佩,就更能确定了。”

    宴寻忆说着,眸中照映出星碎温暖的笑意:“后来你带我四处游历,收我做个洒扫的小厮。”

    阿满心下一沉,表情僵了,宴寻忆安抚她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无论是做小厮,做奴仆,还是做生生世世一双人的道侣,我都愿意。无论你如何待我,我都不会对你有任何怨言,除非......”他笑得温和,却让人心里发毛,“你将我舍弃。”

    阿满脊背发寒,不由地往后挪了挪身子。

    宴寻忆眼中闪过一丝不显的刺痛,他用力握住阿满的臂膀,使她无法再后退半步。

    宴寻忆语气带着急切,眼中竟浮出一丝恐惧,他急于寻求一份安定,讨阿满的保证:“你不会再舍弃我第二次,对不对?”

    阿满还未开口,便被宴寻忆拥住,她落入宽大结实的怀抱,内心一团复杂。

    片刻功夫,阿满自己数不清被抱了几回。

    宴寻忆喋喋不休:“你不记得我,对我全然陌生,可我的生命里从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个人。你已经抛弃了我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希望凡界安定,我便让魔界中人再也不去凡界祸乱。你要荣华富贵,还要无上尊崇,我便稳坐魔界尊位,一切尽奉你手中。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所以......别再离开我了。”

    阿满心脏絮乱,却下意识伸出手,轻抚了两下魔尊的背,反应过来后身体僵硬,又缓缓将他推开。

    阿满也没预料到,她竟然没用很大力气就挣开了魔尊的怀抱,还没等她松一口气,就看到魔尊脸上有两道晶莹泪痕,眼中氤氲着雾气,摇摇欲坠。

    阿满心里清楚这是强大无上的魔尊,却生生因为这张脸,营造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感觉。看着这张脸,阿满感到心虚。

    阿满什么都不记得,她实在无福消受来自一个陌生人的期盼和依赖,何况这个陌生人是魔尊。

    宴寻忆任由眼泪滑落,也不擦去,只静静看着阿满,说:“以前,你不舍得我留眼泪,每次我一哭,你就什么条件都应允我了。我一开始不过是你一个端茶倒水的仆从,我爱你,却也没妄想过你的回应。我只是想陪着你,后来,你说你爱我,要永远和我在一起。我高兴疯了,谁都无法体会我当时的心情,我当时觉得,人生再有万般美好,都不过如此,可是......”

    言尽于此,他缄口留下深深的伤感落寞。

    阿满顿了顿才问:“那......我当时为什么会离开你?”

    宴寻忆音色有些沉:“你要报仇,以命相搏,最终大仇得报。你算好了一切,唯独忘算了我。你不曾想过我失去你以后会怎么样,如果不是你给我留下一封遗书,让我去找你的转世,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他的手指痴痴触上自己的眉心,“你留在我额间的叶子没有消散,我便知道你没有真正的死去,唯一支撑我好好活下去的希望,就是寻找你,可我寻不到你的痕迹。”

    阿满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歉疚。

    “对不起......”

    “不要向我道歉。”宴寻忆打断她,“都过去了,你如果实在过意不去从前对我的无情,就留在我身边好好补偿,永远不要再离开我了。”

    阿满不敢随便许下这份承诺,她现在对魔尊的感觉无法言说,偏见和恐惧不是一天之间就能消去的,这人偏又泪眼婆娑令她心脏酸软。

    宴寻忆执意要得到阿满的承诺保证,固执地盯着她。

    半响,阿满无奈道:“若尊上不嫌,我会留下偿还我曾予你的无情。”

    宴寻忆泪汐汐的眼中掠过一丝闪躲,转瞬即逝,悄无声息。

    他又说了谎,娄满未曾许下他什么,更未说过爱他。一切不过是他的幻想,仗着娄满忘却前尘,讨要他垂涎许久的身份。

    宴寻忆不动声色看着阿满,将她牢牢锁在眼眶中。

    心中谋算,待她记忆恢复之时,早就尘埃落定,无能悔之。

    这一下午,宴寻忆都待在阿满身边,跟她说些有的没的,或者沉默几刻,只安静地坐着。

    阿满不能体会,一个寻了四千年才把自己的希望寻回来的人,心里究竟是何等心情,说是山呼海啸也不为过。

    入了夜色,漫天璀璨繁星煞是好看,沉渊宫景色如梦似幻。

    魔奴们端来膳食,摆了长长一桌,阿满移步去看,魔奴们已经退下,只留她和宴寻忆两人。

    宴寻忆待了一下午,阿满比刚见面时自在了一些,起码不会动不动就吓得打哆嗦,或者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他。

    长长一桌,足够百人同吃,菜品丰富可见奢侈。阿满记得谁说过,魔界之主并不贪恋口舌之欲,她暗暗猜想,难不成都是给她做的。

    可能还真是,这桌饕餮盛宴,宴寻忆没怎么动过筷子,活像个陪客。

    当然阿满吃得也不多,突然之间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扰的她心神不宁,根本没胃口。

    宴寻忆也看不出来了,细细询问她是不是不合口味。

    哪里是不合口味,若是饿了,咸菜馒头都能吃下去,更别说这些山珍海味了。只是阿满吃不下罢了。

    一时无言,阿满借口休息,想摆脱贴了她一下午的魔尊。没想魔尊竟又跟着她进了内殿,作势要照顾她入寝。

    阿满差点又吓个半死,忙退后两步回绝,讪笑着:“怎好劳烦尊上,我,我自己来就好。”

    宴寻忆惺惺收回手,语气低落道:“从前你都......”

    阿满态度坚决,他止声叹了口气,不再坚持,故作善解人意。

    “罢了,你现在同我相处,定是不如从前那般自在。”

    宴寻忆替阿满关好窗户,在烛光稀薄处看她,那张绝色面孔朦胧柔和,他缓缓走近,拉过阿满的手,将一个洁白玉螺放到阿满掌心:“我就住在胳膊,你有什么事对着这只玉螺唤我就是。”

    阿满被他脸上的光晕照花了眼,局促地收回了手,低声道谢。

    宴寻忆嘴角挂着浅笑,目光留恋很是不舍:“那我就......走了。”

    阿满点点头,不太敢看他。

    宴寻忆离开,阖上门那一刻。他无法言明心中的恐惧,他怕今天只是以往的一场梦,梦醒以后,她又消失不见了。

    阿满殿内燃着的安神香奏效,本以为今夜会睡不着,事实上她很快就入梦了。

    宴寻忆隔着墙壁能感觉到阿满绵长的呼吸,他现身与阿满的床前,床幔全部落下,层层薄纱之下,只能看到床上酣睡之人朦胧的轮廓。

    宴寻忆轻轻挑起纱幔,坐到床边,伸出修长的手,缓慢地触上阿满的脸,指尖细细描绘柔软的五官轮廓,流连珍视,爱不释手又不敢使力。

    宴寻忆比阿满要白许多,他常年不见光,皮肤是病态的苍白,苍白一向与脆弱挂钩,却没人把他和脆弱联系到一起。

    那只修长美观的手蕴着强劲的力量,不容任何人忽视轻怠,虚虚落在阿满发髻,而后慢慢下移,捏住了阿满的耳垂。

    轻轻捻了两下,阿满有所感觉,呜唸两声,继续睡下。

    这般弱小,怯懦,谨小慎微,宴寻忆这么看着,心中枯竭的根基迅速重生转活,成为一颗参天大树,牢牢扎根在的心脏,不留一丝余地。

    四千年,数也数不清的人都从他脑海中日渐模糊乃至消失。唯独她,从来都是明晰生动。

    无时无刻不思念的人,不会随着时间而模糊不清,她只会越来越清晰灵活,越来越刻骨铭心。

    越来越痛不欲生。

    满打满算,他们相处了一年,那一年,除了最后的大起大落,剩下的日子也都是最平淡不过的时光,可宴寻忆怎么也忘不了。

    失去以后,不幸中的万幸,她终是回来了。

    说实话,宴寻忆也不知道爱她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会爱得这样深沉。甚至连抗拒都没想过,一头栽这片欢愉又痛苦的沼泽地,宁可挣扎致死,也不自愿脱身。

    他想不通,也理不清,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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