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人声鼎沸的宴会厅中离去,并肩走向寒冬中广袤的原野。

    夜色苍茫,群星闪烁,草木摇曳。林安野耳朵里灌满了猎猎的风,和身旁的严慕云踩到微覆雪的细枝上时的轻微作响。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严慕云朗声诵出这几句诗,林安野轻声笑了笑,“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他也带着笑意回答,“那时夫子查记诵查的那样严,怎么会忘。”

    林安野偏头看他一眼,话语间带上调笑,“我可记得,因为背不出诗而被夫子罚站半天的时候,你对他可不是这副好态度。”

    “也是情理中事啊,”严慕云扬唇懒懒道,“那时毕竟还是个毛头小子,少不更事。”

    “何况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眉梢轻挑,“我也记得,夫子茶里的木屑不是我放的吧?”

    林安野闻言会心一笑,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行径。

    微微停顿,严慕云又一转话头道,“只不过唏嘘的是,之前我们在京城学着这首诗望西北,现在我们在西北读着这首诗想京城。”

    是这样没错。

    彼时初读这首诗时她觉得很新鲜,边塞风景原来是这般啊,天山、明月、云海、风沙。

    想来一定是雄浑磅礴、浩然壮阔。

    这时候她站在西北的土地上,眼里确实是风林山月,可只觉得寥廓凄清。

    “果真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严慕云嗓音轻缓,“彼时凌云之志,到了如今,真成了诗中人,反倒是胸中热血凉透,也只能空余无奈而已。”

    林安野静默半晌,而后沉声道,“那便也念出之后几句吧。”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她尾音落下,严慕云即接着温声说道,“所以你看,他们也是如此。”

    林安野正为着他这话疑惑不解之时,又听得他开口补充。

    “这种时候,会想家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转过头来看向林安野,声音又柔和了些许,“所以你只管宽心。”

    “你的担子已经太重了。”

    林安野听到这句话倏尔一抬头,正撞上严慕云犹如春水般流淌着的眼神。

    她顿时只觉喉头一梗,清泪就要夺眶而出。

    他的话实实在在地戳中了她。

    她已经装得足够的久了。

    装一个冷静自矜的将门小姐,装一个足智多谋的兵家良才。

    连她自己都快忘了,她只是一个刚刚十六岁的少女,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离开家,并且离家时所背负着的,是为了能让自己的家族从满门抄斩的命运中苟存。

    这是何等的考验与煎熬?

    可她硬生生扛下来了。她时刻警惕着、思索着,逼着自己把忧虑、犹豫从脑中清除,也从未抱怨过身体上的疲惫和伤痕,更不敢浪费时间精力去在乎自己的情感。

    在今天的这场筵席上也是一样。连天训练下来,一切按照计划顺利发展着,她终于能够略略放松些许。

    正是因为如此,就像一直被紧塞着瓶口的酒壶终于露出一条缝隙,被她压抑着的心绪忽而开始汩汩漫出,直压的她喘不过气。

    景愈乐,情愈哀。

    她本想像往常一般,当做不在意地把它们消解掉。可是严慕云这么一安慰,本来只留了一条缝的酒壶更是直接碎裂了开来,长久以来的委屈和不安一时间决堤而出。

    如同一张糯米纸,平时表现得十分坚固,但遇到几滴温柔的水珠,便化得一塌糊涂。

    林安野睫羽轻颤着,晶莹的泪水霎时间如珠帘般顺着脸颊无声滴落。留下在月光下细碎闪光的泪痕,也洇湿了她的衫领。

    严慕云看着她泛红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来去擦拭她脸上的泪。这泪水明明冰冷至极,但沾到他手指之后却仿佛化成了熔岩,直灼得他全身发疼,疼得心如刀割。

    他于是伸出胳膊把她揽进怀里,她便像一只小兽般呜咽得更为放肆。

    他感受着她单薄的肩膀,感受着自己颈间晕开的湿润。

    你终于愿意了。

    愿意外放出情绪。

    并且,在我面前。

    二人就这样静静相拥着良久地站在月下。

    夜里旷野上的风虽冷冽,但他们相互依偎着,便能驱散苦寒、给予彼此温暖。

    严慕云一只手微拢着林安野的颈发,另一只手轻抚着她的脊背。直到感觉她的呼吸渐渐平息了些,他慢慢松开了怀抱,低下头对她柔声道:“我给你准备了礼物,现在想去我房里看看吗?”

    林安野抬眸看向他,刚刚哭过的眼睛漫着水汽,氤氲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下一秒,她轻声开口。

    “好。”

    于是两人一同漫步至严慕云房间。

    当严慕云刚把门推开的时候,林安野就立马看到了门口方桌上放着一篮冰糖葫芦。

    她即刻难掩欣喜地小跑上前去取出了一根,却发现木枝上只串着几颗红艳艳的山楂,却缺了最好吃的外面那层糖霜。

    林安野不自觉蹙着眉轻撅起了嘴。她转头嗔怪地看向身后的严慕云,却见他正扬唇笑得恣意。

    “好歹留出点注意力给别的物件啊。”

    林安野回头一看,篮子旁原来还置着一只小小的壶。她轻轻揭开盖子,一股沁润甜香蓦然扑鼻而来。

    “这是银州特有的玫瑰蜜,”严慕云走到她身边,声如温玉,“在银州的冬日,自然是要吃独属银州的糖葫芦才好。”

    “不同时候有不同的甜嘛。”

    这严慕云,真是想得太周到了。

    宽慰了她一番不说,还有意引开她对京城的记忆,但又能让她尝到自己喜欢的小吃。

    林安野莞尔笑了起来,“如今怎么变得这样善解人意。”

    严慕云闻言眉梢轻挑,“在下可是难得听到林小姐一句夸赞。”

    “既然如此,”他勾起唇角,“那林小姐可否给在下一个赏赐啊?”

    “自然可以,你想要什么?”

    严慕云一双眸子干净明亮,笑意盈盈道。

    “就要林小姐亲手做的第一串糖葫芦。”

    **

    第二日。

    林安野从惺忪睡梦中醒来,看到床边置着的昨夜从严慕云那里拎回的半篮糖葫芦,嘴角不由得又扬起了淡淡的笑容。

    做完简单梳洗后,她正准备踏出房门,却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门口阿温的声音充满了慌乱:“林将军!你起床了吗?靖苍王请您赶快去会客厅!出事了!”

    林安野顿时精神一凛。她大步上前打开门,看到阿温头上因为跑得太急而布满了汗珠。

    她立时飞也似的奔向了会客厅。推门一走入,便看到靖苍王坐在主位上一脸愁容满面,旁边严慕云也是神色凝重,而宋成祺依旧面无异色,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

    “怎么了?”她厉声问。

    靖苍王抬头看她一眼,又低头喃喃道,“皇帝发现我们在这里聚了兵权,现下已经派兵从京城出发了。”

    “消息倒是灵通。”林安野冷哼一声,目光状似无意地略过宋成祺,“那又如何?这仗总是要打的,我们又不是没有准备好,提前几天又何妨?他要交手,我们便也迎战就是了。”

    “话虽如此,但棘手的是,”靖苍王紧锁着眉头,长叹了口气,“皇帝这次的理由,是我们有结党营私、谋篡皇位的狼子野心。”

    “又是这套说辞。”林安野嗤笑一声,“但凡是他的臣子,没有哪一个不会被冠上这种名号。不过是为了维护他的皇位和专权,他便只管随心所欲地定罪、怀疑。”

    “只不过找个借口罢了。”

    她继续朗声道,“靖苍王无需担心。不论是我林家,还是你们银州,都是他李奕泓先无情无义、鸟尽弓藏的,我们只是想讨一个说法、谋求自保而已,落不下天下什么错处。”

    “更何况等仗打完,我们的所作所为不都被天下人看着吗?到时你回归银州改善大家的生活,我则继续与我父亲征战沙场、保百姓安定。”

    “是君不义,还是臣不忠,自有定论。”

    靖苍王沉吟片刻,拳头握了又松,最后还是艰难地开口道:“现下看来,也只能按林将军所说的做了。”

    “那我现在就去安排,我们明日即发兵,往京城。”

    林安野点了点头以示肯定,“那便麻烦靖苍王了。”

    话毕,靖苍王于是起身去了厅外。林安野给了严慕云一个眼神,他便跟着她走了出来。

    “你何故如此愁眉不展?”

    二人行至一处空旷处,林安野开口一问,严慕云倒显得有些慌了神。

    “毕竟是计划之外的事,难免有些担心应付不及。”

    “三年不见,你竟是谨慎了这么些许,”林安野打量着他评论了一番,又转过话头道,“不过严叔叔那边,你确实也该赶紧联络,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要接应的话,还是得早做准备。”

    “好,我即刻便通知父亲,军需粮草需提前些备好。”

    “不过,”严慕云微微皱着眉思考了一瞬,“我三天前发给他的书信到今日都还没有回音。虽然确实可能因为只是报平安,所以父亲才没有多在意。但是现在这种特殊情况,我怕是得去着手检查一下。”

    林安野闻言点头道:“那便去吧,小心行事。”

    严慕云随即转身离去。林安野眼神一转,远远看到了此时才从会客厅中走出的宋成祺的身影。

    这次的意外,会和他有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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