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园作画一事,让贺重玉在荣州的贵妇圈里大大扬名了一番,甚至第二天就有某家夫人亲自登门,请贺重玉为她作画,一来二去连普通百姓都听说了,一连议论多日。

    “真有这么像?”

    “何止是像啊,简直是一模一样,据说邓夫人见到画像,当场泪如雨下、泣涕不止啊!”

    茶楼里吵吵嚷嚷,有人谈论着贺重玉的作画功夫,但即使那人说得天花乱坠、口干舌燥,旁边围观的人还是半信半疑。

    “我看是贺娘子早年就见过邓夫人的母亲罢?”

    “我也这么想,谁能画出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呐——”

    那人捋着长须,眼神不屑,先前百般吹捧的人立刻就生急了,连忙拍着胸脯保证:

    “我妹妹的邻居的表哥的亲闺女,可是刺史府的丫鬟!她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你要实在不信,就去寻香坊问云掌柜去!”他忽然露出一个看好戏的笑,“只要不怕被她轰出来……”

    堂堂伯府,他们是不敢登门的,寻香坊打开了大门做生意,每天迎来送往,还有什么不敢进,故而不少好事者一窝蜂跑去寻香坊追问云娘,也不乏有闲有钱的走之前捎一两罐香露,寻香坊的流水竟比寻常时候还惊人。

    但生意再好,也顶不住一天八百遍地讲述贺重玉作画的事,云娘都恍惚,自己还是寻香坊的大掌柜么,披个褂子就能去茶楼里说书了,每当讲到画成之时邓夫人潸然泪下,这些人就拍掌叫好,喊着再讲一次……

    云娘不堪其扰,终于下定决心,瞪着柳眉将一波来听说书的人轰了出去,她一副芙蓉花面,即使生气了客人也不觉得冒犯,反而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一幕。

    “你们东家的本事真有这么厉害?”年轻女郎好奇地问。

    云娘一脸无奈,一边计账一边开口:“就是那么厉害,可别再问了,我这几日讲这些,嘴皮子都要讲薄了……”她扯出一张画纸,“诺,你看看和我像不像。”

    画中人正是背倚雕花黄梨柜的云娘,一颦一笑,仿若将从纸上走出,活生生站在你面前。

    云娘直接将这幅画像钉在了柜璧上,她可不管会不会忌讳,毕竟大雍少有活人将自己的画像钉在木板上,这是给死人祭祀的做法。云娘不信鬼神,历来只有人吃人,没有鬼吃人,她怕什么忌讳,她只想要清净。

    这下走进寻香坊的客人,看着巧笑倩兮的大掌柜,再看看她身前这幅栩栩如生的画像,立刻对贺重玉油然而生一缕佩服。

    贺重玉也很无奈,她可没学过正统的书画,这一手画技还是当年和刘媪学艺的时候拿炭笔练出来的,其实没有什么品味,更不符合当朝追奉的“缥缈灵秀”之姿,大约只占了一点新奇。

    时人赞许风流写意,对繁琐复杂的工笔嗤之以鼻,认为此术沦为平庸,即使毫无天赋的人都能靠日复一日的勤勉绘出图卷。

    她有自知之明,却不妨有没眼色的故意拿她去挤兑旁人,这不,被挤兑的苦主就上门来讨说法了。

    她才刚下马,门房就忙不迭地小跑到面前,弯着腰低声快语,生怕下一刻有老虎要跳出来吃人。

    “二娘子,有个老头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您可算回来了。”

    “老头?我在荣州并无相识的老者,定是来找父亲的……你没和他说,父亲近来公务繁忙,早出晚归,白日是等不到他的,实在有急事,不如去城东百涧渠口找他,他准在那儿。”

    皇帝下旨在四方督建高楼,定岁千秋,以扬国运,经方士测算,其中一座正好得建在荣州,工程绵延数月,如今正逢尾期,贺钦作为州府的二把手,每日都要去仔细督察。

    但门房苦着脸道:“不是找主君的,他就是来找你的啊,二娘子!那老头登门的时候怒气冲冲,只说来找你,又不说明来意……”

    他抬手指着院墙,“在门槛那儿蹲了一个时辰了……”

    贺重玉嘴角一抽:“门槛?你没请他去前厅坐坐?”

    “我好声好气地劝他,他不听啊!非说要在这儿等你回来!”

    似乎是听见了门口的动静,台上忽然顶出一个两鬓花白的脑袋,长得没什么出奇,一把长须拿白色绸带系住,端口坠着一粒青碧的玉珠,他一走近,贺重玉就闻到了一股交杂浓郁的花香、果香、酒香。

    贺重玉注意到,老者穿的是青色宽袖葛衫,脚踩着一双厚底草鞋,大脚趾露在外面,不时地搔动来搔动去,但他露在外面的手却修长白净,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裹了层厚茧,像是个长年卖弄笔杆的人。

    “你就是传闻中大名鼎鼎的贺重玉,给刺史夫人作画的人?”

    老头直接握住贺重玉的手腕,翻看着她的手掌,“软得跟葱一样,连个茧子都没有……”

    他越看越皱眉,直视着贺重玉的眼睛,“我不信,你现在就给我当场画一张!”

    门房当即就要喝问老者的无礼之状,被贺重玉摆手拦下。

    贺重玉这些年也算风来雨去,这双手上还是有些硬茧的,结合前言,她大概知道老者说的“没有茧子”是什么意思。

    “小女拙作,难登大雅之堂,不过为博亲友一笑,谁知道意外惹出些许声名。”

    贺重玉浅笑致礼,“我的确不常作画书文,手上自然没有像老丈这般厚茧。”

    老者这才惊异地抬头看向贺重玉,脸色骤然放晴,笑得连颊上深纹都淡了许多,夸赞道:“你这女娃娃倒是聪明。”

    “不过老夫还是好奇,不如你画一张给我瞧瞧,让我也见识见识徐叔子都比不过的画技是怎样的——”

    老者促狭地眨眼。

    “那些人吹嘘得和什么似的,我一时心痒,这才冒昧登门,等你画成,要真有那么神,老夫亲自给你赔礼!”

    “万一没那么神呢?”

    “那我就把你的画贴到荣州最大的茶楼,让他们好好看看你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老者吹胡子瞪眼,气哼哼地道。

    直到两人已经进了前厅,门房才撇嘴嘀咕,“也就是我们二娘子心善,换成别人早把你这无礼老头赶出去了……”

    贺重玉作画,一向速度至上,堪称寻疾如风,老者坐下感觉还没好好呷上一口清茶,就见贺重玉已经落笔,而后气定神闲地捋袖口。

    老者提着画纸一角,手指关节拍击着纸面,画纸随之抖动,掸落一层细灰。

    “有几分功夫啊——”他捋着须尾,“活灵活现,如跃纸上,古有印画封魂之说,你这手画技与之相比毫不逊色……”

    贺重玉清浅一笑:“雕虫小技,怎么当得起画圣如此夸赞。”

    老者赫然转身,“你知道我是——”

    “画圣徐叔子!”贺重玉一派笃定。

    其实在门房跟她说老者在门槛上蹲了许久的时候,贺重玉就该意识到传闻中画艺超绝的徐叔子性情并不是世人传颂中的那般“飘若辰云,渺若夕雾,性如秋霜,质比冬雪”。

    这会儿,徐叔子一个退步,双手撑板,两腿盘坐,整个人就蹲进高背胡椅中,衣服下摆被踩了两个黑脚印也不在乎,他两眼放光地盯着贺重玉:

    “女娃娃,你真有意思,老头子我好久没遇见你这么有趣的人了,不如你拜我为师,我一定将毕生画艺都传授给你!”

    “……我志不在此,多谢画圣好意——”

    “什么画不画圣的,叫我老徐!”徐叔子梆梆拍着膝盖,“我叫你小贺,怎样?”

    也没等贺重玉点头或者拒绝,他就开口道:“小贺啊,你这儿有什么吃的没有,老头儿此刻腹中如擂鼓啊……”

    徐叔子是个画痴,逢一作画就忘了时辰,直至午后饿得腿脚发软,还强撑着去酒坊打酒,听说了一圈贺重玉的事迹,兴致突起,餐食也忘了,美酒也扔到脑后,抬腿就往贺家跑,等了一个时辰终于将贺重玉等回来了家。

    亏得门房说府上二娘子踪迹不定,还是在家等着稳妥,否则徐叔子一时兴起,真能满大街地找贺重玉。

    徐叔子蹲在板凳上,脚指头敞出衣摆,似乎是美酒佳肴,肚腹称意,大脚趾连番搔动,他的须尾也沾了一滴汤汁。

    喜鹊见状,噗嗤笑了出来,“您真是画圣阁下啊,倒像是来我们家骗吃骗喝的。”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不自认为受了屈辱、大发雷霆,也要心中吞刺,可徐叔子却得意洋洋:“小丫头,你不懂了罢,这说明我老徐名气大,到哪儿都能吃得开!”然后美美吸溜一口酒液。

    “徐老怎么有闲暇来荣州呢?你不是一直喜好游历山川,走访各地,遍寻颜料么?”

    听贺重玉发问,徐叔子没好气地说:“还不是赖陛下!”

    他拈着筷子敲打着桌面,似乎十分气闷,“他要修白云阁就修去呗,偏偏那个刁蛮道士说要以画为眼,才能镇守气运,一道谕旨把我憋在这荣州城几个月!”

    徐叔子喋喋不休地抱怨,贺重玉对当今皇帝的印象也几番变化。

    据徐叔子而言,当今陛下是整个大雍无处其二的“奇人”,他不信神佛,不贪长生,不好丹药,却偏偏对方士的谶讳之术深信不疑。

    宠信的方士说天子气运不稳,要在大雍择四城建楼为阵,镇压邪气,释放清气,皇帝立马照办。

    方士说光建了楼还不够,如有天人以身入阵,效果最佳,皇帝凝眉——人殉实乃大不义,但仍蠢蠢欲动。这可让听闻风声的一干人都吓破了胆,生怕被方士指为天人,下一刻就要阴阳两断。

    幸好方士有言,天人者,得天之幸也,乃世间之奇才,就比如徐叔子,他只须以画相替。

    贺重玉捧腹大笑,问:“那另外三个倒霉蛋是谁?”

    徐叔子嘴角抽搐:“要不怎么说方士刁蛮呢,他把皇帝都算进去了……王翰林的字、杜工学的印、我的画,还有陛下和贵妃的合曲——”

    听到姐姐的消息,贺重玉怔愣一瞬,徐叔子没注意,他接着说道:“更刁钻的是,等地方的三座楼阁建完洛京的第四座楼阁才能动工,说是得契合时运……天知道是什么时运,那些道士神神叨叨的……”

    “可苦了我喽,臭道士懂什么画,作画不得合乎天时地利人和,摁着鼻子能画出什么好东西,一想到那幅满纸匠气的‘奉诏之作’要长长久久挂在白云阁,我就头痛欲裂。”

    临走之前,徐叔子再次询问贺重玉,见她坚决拒绝,这才遗憾作罢。

    “不学就不学罢,传不传得下去有什么要紧,千百年后都是白骨一具……”

    沁着酒气的声音淡入荣州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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