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马车一路慢行,因为贺重玉就倚在车门边上跟老李说话,若是行得太急,风声便会遮住人声。

    可贺重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着发泄,她罕见地露出这样迷茫凄惶的神情。

    “你知道么?在得知那些村民的遭遇之前,我其实很纠结……我一面觉得司监的做法和我的道理违背,想要肃清风气;一面却觉得,不就是贪污受贿么,大雍上下哪里不贪,哪里不腐,缺这俩太监么!”

    “我从郗宁来,你是知道的,我听说在我出生前,郗宁穷得都没处下脚,可即使这样,县衙老吏仍能变着法儿攥钱,被我爹查出来了……光他家的财产,就能重修一条榆枝巷。”

    “后来去了荣州,邓伯母待我很好,她宽和慈善,还经常救济穷人,可她那座花攒绮簇的锦园里,随便一株花草,都抵得上三口之家的百姓至少两个月的开销……”

    “这棵遮天蔽日的巨树上,爬满了各种虫蚁……”

    贺重玉陡然笑了起来,“我怎么把自己忘了呢……我也是趴在那树根上的一条蛀虫……”

    “我是谁啊……我是当朝贵妃的妹妹,是外戚,是祸水家里未来的小祸水,噗哈哈哈——”

    贺重玉后脑贴紧了晃动的车壁,两腿屈着,一手死死抓着膝盖,她两眼眯着,眼角呛出一滴泪。

    “虫豸却想扮青天,真不像话!”贺重玉嗤笑一声自嘲着。

    她忽地转头看向老李,问道:“李十五,你信这世上有彻彻底底的公道么?”

    老李右手捏紧了马鞭,而后忽然一松,他说:“不信……但我信您。”

    “谢谢……那我也试着信一回自己。”贺重玉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她抚平了衣摆的皱褶,凝视着绯色锦衣上耀眼的银色鹤纹,那鹤仿佛要从这滩红血中振翅而出。

    马车在百工坊门口停了,贺重玉嘱咐老李,“你先回家,我还有事儿,晚些时候再回去。”老李点头应了,调转车头就疾驰而去。

    贺重玉掸了掸衣袖,阔步走进了百工坊。

    百工坊比上午来的时候看着还要忙碌,坊中诸人行走间,一时竟没注意成堆的皂衣蓝袍里站了个红袍的贺重玉。

    贺重玉微微笑着,轻抬右手,广袖一扬,地上摞得比人还高的货箱立刻哗啦啦地倒塌。

    众人被这声音惊吓住,两眼瞪睁地看着贺重玉,嘴也不自觉地张大。

    贺重玉施施然站着,一根手指挑出那枚代表主司身份的赤金令牌,“认识它么?”

    众人不明所以,下意识般跪了一地。

    “看来是认识?”贺重玉勾起唇角,“不认识也无所谓……有人认识,叫他们出来。”

    一个尖下巴的内监胆子大,抬头问道:“您是说司监他们么?”

    司监说来就来了,一个个小跑不停,还一边匆匆忙忙理着帽子,有个像是跑得急了,连鞋子都掉了一只。

    他们听到贺重玉去而复返,而且似乎气势汹汹的样子,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但也不想得罪她,听说消息之后就连忙出来恭迎。

    一行司监高矮不一,胖瘦不等,见贺重玉的目光瞟了他们一圈,猛地和木桩似的顿住,心中战战。

    一个白脸粉皮颇为清秀的司监甚至还光着一只脚,比起身边诸人更加不安地站着——他就是刚刚匆忙之中跑掉了鞋的那位。

    织作监的沈司监,巧了,和司作监的老沈司监还是同姓。

    贺重玉嘴角玩味地勾起,她竟然不疾不徐地走了两步,蹲下去拾起了那只鞋,拎到他面前,啪地松开手指,鞋子刚好砸在他的脚面上。

    “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出个门也用得着这么急迫?”贺重玉专注地搓着手指,目光没有一丝落在沈司监身上,“怎么不穿上啊?不用我给你穿罢?”贺重玉说完,轻吹了一下手指尖。

    沈司监脑后一凉,砰通跪倒伏地,头紧紧擦着地面,“奴婢不敢!”

    贺重玉笑了笑,“沈司监就是太急躁,瞧你,这一跪怎么还把这些货箱也碰倒了呢……”

    场上众人都竖着耳朵听贺重玉说瞎话——不提您老力拔山兮气盖世,一掌就推倒了这些货箱,单是人家沈司监跪的地方还离货箱八丈远呢!

    沈司监一激灵,遽然抬头,“奴婢大错,奴婢这就把货箱扶起来!”

    他连忙去整理那些散乱的货箱,而贺重玉也兴味盎然地盯着看,目光戳在他背后,他冷不丁一颤,赶紧加快了动作。沈司监心里叫苦,也不知怎么得罪了这空降来的主司,凭白受这份奚落。

    沈司监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轻轻呼了口气,转身挂着讨好的笑走到贺重玉身侧,还颇为懂事地猫着腰,虽然他不弯腰也没有贺重玉身量高,不过点头哈腰么,是对上司的尊重!

    贺重玉似乎很满意的样子,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的肩膀拍得一沉,腰也压得更低。

    “沈司监办事很麻利啊,我都记下了。”

    沈司监眼睛一亮,却也没敢抬头。

    贺重玉话头一转,声音都泛着渗人的寒意,“怎么才这么点儿人?”

    沈司监圆滑地开口:“贺主司,司监统摄各部,才得了闲暇,余下各个少监得在坊中监管匠隶呢,实在没法儿脱身来拜会您,您今早来巡视过了,兴许是知道这事儿的。”

    贺重玉知道归知道,但她是来找茬的,又不是来讲理的,她眉毛凛冽一竖,疾声厉色道:“我才上任,底下的人就敢这样怠慢我?你们对冯侍郎也如此?还是单单看不起我贺重玉?”

    诸位司监脑子一炸,摇魂似的甩头,只恨没多长一张嘴,七嘴八舌道“不敢”“不是”“绝无此心”。

    “百工坊的习气,你们当我不清楚?”贺重玉冷笑,两手向后一甩袖子,宽袖抖动间传来赫赫风声,“这还不算看不起我?”

    百工坊的习气是什么意思……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么么?好像真是啊!

    司监们面面相觑,他们大概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嚣张地索群贿的人。

    看贺主司先前云淡风轻地闲逛一圈,他们还以为这人多清高呢,感情是当着苏令使的面儿不好意思啊!要好处就要呗,至于这么来个下马威?

    再说索贿这事儿你不说找个偏僻空屋子,也要找个没人的角落罢?这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当众索贿,还索群贿,他们宫中内监也就罢了,你一个外朝有品级的臣子,还是个女子,这么没脸没皮的么!

    “今天走了一圈,累了,明日一早,还在这儿,该来的不该来的,最好都给我过来,我也明明白白地认认脸!”贺重玉眼锋横扫,“话就说到这儿,你们自己掂量。”

    贺重玉大摇大摆地走了,百工坊里大小内监揉着膝盖龇牙咧嘴。

    …………

    “你说什么?”司作监的老沈司监正咋一口茶,差点呛到,他不可置信地指着干儿子,“你没听错?”

    小沈司监指天发誓:“儿子说的话半句不假!”

    老沈司监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匪夷所思地皱着眉,“先给了不要,回头又来?她这是闹哪一出啊?”

    小沈司监恍然大悟般开口:“会不会是嫌之前的太少……怎么说都是贵妃的妹子,也正儿八经领了官职……”

    老沈司监原先确实没把贺重玉放在眼里,一个女子能顶什么名堂?满皇宫连他都能看出来,陛下是烦了工部、户部连同御史台没完没了地惦记皇帝的内帑银子,才把贺重玉扒拉上来顶了冯彦之的位子。

    百工坊的账目到时候也只是从这位新来的贺主司手上走一回,真行权的还是他们这些内监,尤其是老沈司监——司作监虽然名义上和余下各作监平级,但到底管着诸司调配,实际上还是比其他副司监要高出半级。

    老沈司监这才惊觉,他太低看了贺重玉。她是贺贵妃的亲妹妹,不是普通外戚女子,是能随时入宫,隔三差五就能和陛下说上话的那种。贺重玉虽然可能做不成什么事,但以她的身份却可以轻易地坏事。

    再说宸公主都死了多少年了,朝堂上才又出现这么一个女官,堪称开天辟地!他怎么没想到呢!贺主司还真不是故意找茬,确实是他们百工坊怠慢了!老沈司监懊恼不已。

    若是把百工坊的内监行贿的数目公布出来,只怕贺重玉能被人笑话死——一包银子,这些司监是打发叫花子么?只怕这位老沈司监随手打赏朝中大员家里的下仆都比这多。

    老沈司监一拍脑袋,“对!对!确实是咱们怠慢!吩咐下去,明天的礼按三品大员的来,尤其是稀罕的文房四宝都给我准备着!”

    小沈司监思索着,“贺主司毕竟也是女子,不如再多备一份钗环首饰?”

    “还是你想的周全!”老沈司监点着头,满意地拍着干儿子的肩膀,转头吩咐道,“按郡主的品级来!”

    贺重玉并不知道明天将会收到怎样的重礼,她这会儿正满心郁结地走在路上,原本是打算回太平坊,但她考虑再三,还是觉得要把此事告知姐姐。

    然而贺重华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或是严词反对,或是欣然支持。

    贺重华细长的眉毛轻轻蹙着,一团朦胧的愁雾袅绕眸子,她问:“现在的日子不好么?”

    “好……算好罢,”贺重玉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可有人过得不好,我很想帮帮他们,即使已经迟了。”

    贺重华搂住妹妹的腰,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像抚摸一只内心焦躁不安的猫一样抚摸贺重玉的后颈,她温柔地说:“想做就做罢,姐姐永远站在你这边。”

    贺重玉仿佛鼓舞了斗志一般,离开的时候连衣袍都甩出一抹坚定的弧度。

    贺重华看着妹妹的背影消失了,才扭头笑眯眯地问许韧:“玉儿是不是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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