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一手创下的家业,他怎么舍得让它这么软刀子割肉似的葬送在内监手里呢……”宁远深深叹气,“他决定报官……这也为我们家的惨事埋下根源。”

    宁远急促地呼出一口气,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连同恰好放在手边的状纸差点被捏破。他继续说道:

    “民不可越级上告,因此洛京府衙并不接我家的状告,我爹思索再三,最终决定先将状纸递交到洛县县衙。”

    洛京有三大衙门,一是洛京府衙,另两个则是洛京下属两县——洛县、宁县的县衙,宁家户籍隶属洛县,洛京府衙的处置原则上没有错。

    不过贺重玉已经看过鱼嘴坡村民的下场,她对洛县县衙不报什么希望,结果也正如贺重玉所想,县衙虽说收了宁老板的状纸,但此事没有了下文。

    宁老板渐渐地便不报什么希望了,他憋着一股劲,更卖命地做生意,但利润越多,被内监榨取的也越多。

    贺重玉突然开口:“他便是此时遇见了鱼嘴坡养蚕缫丝的百姓么?”

    宁远的脸上忽地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像是后悔,像是愤怒,又像是自嘲,他低下了头,却敞开了心扉直言不讳:“我宁愿从来没遇见那些人,要是这样该有多好!”

    他的眼泪一颗一颗啪嗒砸在桌面上,连铺陈的纸张也被染得湿透……

    求学归家的宁远正好遇见了那些无助的村民,好心收下了他们的散丝,这事儿自然瞒不过他心细如发的父亲,于是宁老板也从蚕农那儿得知织作监的内监们作威作福的事迹。

    年轻的宁远慷慨激昂道,一步退则步步退,就算忍让,他们宁家和这些蚕农的下场有何不同——因此他说服了父亲,说服了蚕农,联手上告。

    “你们这次去的是洛县县衙,还是京都府衙?”

    宁远露出一个惨笑,“这两处都已经试过……因此我们哪个衙门都没去。”他抬头看着贺重玉,“我们去了清平坊。”

    “清平坊?”贺重玉惊讶地开口,“清平坊乃是民居住所,并无任何衙门啊。”

    而且清平坊的百姓家境在权贵云集的洛京中并不算殷实,这还是徐叔子告诉贺重玉的,因为徐叔子的朋友就住清平坊。

    “可是崔太傅就住在清平坊啊,”宁远声音怅然,“崔太傅两袖清风,刚正不阿,京中勋贵子弟但凡有欺男霸女、鱼肉百姓之事被他撞见的,他必定上奏弹劾,如果在洛京找到一个能帮我们的人,恐怕只有他老人家了。”

    但从宁家和蚕农的结局来看,崔太傅似乎并未发挥出什么作用,只是宁远的苦笑却打断了贺重玉的思绪,宁远说,“但我们还没来得及去清平坊,就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又是去了京都府衙,又是去了洛县县衙,很难不引起内监的注意,于是他们一不做二不休……

    “他们说我爹是事发之后畏罪自杀,便草草结案,家产也全部充公,我慌不择路地逃命,意外撞到出京赏花的丹如郡主的车驾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郡主为我安排了流霓的活计让我有处栖身,只是伸张冤屈一事她也无能为力。”

    宁远黯淡的双眸中散发出一股亮光,“某天京中盛传您重建白云阁的消息,连陛下都召您来洛京,之后更是接下了百工坊主司一职。”

    贺重玉凝眸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愿意接下你这案子呢……将一切和盘托出,你不怕我赶尽杀绝?”

    宁远这时才露出初见面时那个腼腆的笑,他的眼底满满信任的光彩:“您说笑了,您的名声在下早有耳闻。”

    “实不相瞒,在下原先正是在荣州就学,一早便见过您不畏强权、斥责顺王世子之事……”

    斥责?大概是殴打罢……贺重玉摸了摸鼻梁,就又听见宁远继续说道,“您的寻香坊在下也算常客了,逢年过节便要买一些时兴香露寄给母亲,每次去都能见云掌柜说起您的事……”

    “您或许不知,荣州民间您还有个名号呢。”

    贺重玉微微侧头,好奇地问:“是什么?”

    宁远也郑重地回答:“小青天。”

    咳咳,贺重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贺重玉追问了一些细节,最后临走前郑重地承诺道:“我还需要一些时间,你若信我,此事我定还你一个说法。”

    “在下信您!”宁远深深一拜。

    贺重玉回头望了眼“流霓”的匾额,流光璀璨,天边云霞蒸腾,瑰紫赤红、流金砌粉,似乎预兆了明日的艳阳天。

    …………

    这天,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明亮的日光照着地上每一只礼盒光滑的表面,老沈司监早早便在百工坊的院中等着——他可不敢让贺重玉亲自跑一趟司作监。

    老沈司监还极有眼色地在廊下阴凉处支了把椅子,椅子旁还有个矮几,矮几上放着一壶茶,贺重玉才露面他就连忙请她坐下。

    “哟,不少啊,你们还挺有钱。”贺重玉翘起二郎腿,将袍子一撩,颇有兴致地撑着膝盖,“都给我打开!”

    院中站着的内监们左右看看,迟疑不定,还是老沈司监一喝,“打开!”这些内监才哼哧哼哧地掀开一个个礼盒。

    “贺主司,您瞧,这是锦州特产的松烟墨,这是桐州紫毫笔,这是崇州的浮梁纸,尤其是这浮梁纸驰名天下……”老沈司监瞪了眼一众探头探脑的副司监,第一个凑到贺重玉边上,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自己送的礼。

    贺重玉一抬手,他立刻噤声,贺重玉满意地伸手左移右动,最后指着小沈司监道:“你,过来!正好有笔有纸,给我把这些都记下来。”

    此言一出,小沈司监那张粉脸一震,疑虑地看着贺重玉,他握着笔杆,却怎么也下不了笔,纸上便滴了一个浓黑的墨点。

    “写啊,这么多礼你不记下来,我怎么知道是谁送的?难不成是要我一个个记在心里?”贺重玉眉峰犀利,眼神如刀。

    老沈司监赶紧从背后对着他腿弯踹了一脚,要不是当着贺重玉的面,他甚至想给这个看不懂眼色的兔崽子两个大耳刮。他转头满脸堆笑:“咱们算什么东西,哪敢劳驾您记住呢!”他又踹了干儿子一脚,嫌他写字太慢,怒声道,“没吃饭么,才几个字要写这么久,难道要贺主司等你?”

    小沈司监一边道着“不敢”,一边下笔如飞,纸上的字迹却工整清秀。他每记下一个人的礼,那个内监就来贺重玉面前一拜。

    “文从意,银锭二……二两?”小沈司监声调高昂,他不禁看着掩在众人身后的那个小内监。

    不止是他,在场诸人都齐齐看着这个脑子缺根筋的货——二两银子你也好意思拿得出来!你可以不送礼,但送二两银的礼,这不是和贺重玉结仇么!

    文从意眼珠转了转,两步窜到贺重玉跟前,他唇红齿白,笑得像年画上的抱鱼娃娃,就是年纪大了点儿,但你可以想象,若是年画上的抱鱼童子长大了,大概就是他这副模样。

    贺重玉看到他便笑了,这不就是昨天胆大和她搭话的小内监么,只是她这声轻笑在诸位司监、少监看来,像是不屑的讥笑,他们甚至活生生听出了一股愤怒,即使贺重玉本人并没有这个意思。

    文从意今天也像昨天那样大胆地开口:“奴婢见主司大人,如临高山,如览汪洋,如观日月,如思先贤!奴婢虽然积蓄寒微,但也想当面拜会主司,如今已心满意足……呜呜……”他说到最后,竟吸着鼻子哭起来。

    呸!哪儿冒出来的小子,连品级都没有,真会拍马屁!诸位有品级的公公们挺了挺胸膛,内心极为不齿。

    尤其是于司监,暗恨不已,因为文从意是他的使唤跑腿儿。于司监是宫中内监,为人奴婢,而文从意是奴婢的奴婢。

    贺重玉一伸手,文从意的二两银便递到她掌心,她随性地在空中抛了抛,然后轻巧一弹便将银锭丢回了文从意的怀里。

    “心是好,礼太寒酸,不配记下,把这条抹了!”贺重玉转而看着文从意道,“你一个无品级的内监来凑什么热闹,快滚。”

    贺重玉说到这儿时,不少围观的内监悄悄勾唇。

    但文从意却一反常人地亮起眼眸,高声唱谢:“奴婢谢主司赐银!”然后拈着银锭子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这个变故一过,剩下的礼便都是中规中矩,也不出贺重玉所料的——全都远远超过这些内监该有的身家。

    “行了,你们的名字我都记下了,以后好好表现,我自会为你们请功。”记录结束,面孔也再度熟悉了一圈,贺重玉起身伸了个懒腰。

    “下面就忙公事罢。”贺重玉抬腿进了内厅。

    “这些呢?”小沈司监指着成堆的礼盒问。

    “就丢在那儿。”

    小沈司监还想开口,但当贺重玉冷厉的目光扫来,他便识相地闭嘴了。

    接下来贺重玉仔仔细细看了几个时辰的账本,顺便还在百工坊吃了一顿堪称炊金馔玉的“便饭”。

    在她看账本的时候,小沈司监提心吊胆地看向干爹,但老沈司监老神在在地说:“光从账册上能看出什么名堂,她爱看就看个够……且你看她那模样,像是认真看账本么!估计是不好意思躲懒,做个样子给我们看的。”

    贺重玉哗啦啦地翻账本,才至午后就已经合上最后一本账册,长吁一口气。

    “贺主司,您接下来是什么安排?”小沈司监阿谀地笑。

    贺重玉瞥他一眼,“当然是回府了。”

    “是是是,您操劳了,也该回府歇息了!”沈司监脸上笑容更深,他指了指地上这些重礼,“这些晚些时候奴婢给您送到府上。”

    “不必了,我正好回去,一起带上,顺路!”贺重玉眉梢高扬。

    “您……带回去?这可不少啊?”

    “是啊,所以本官有先见之明,提前叫了辆车……”贺重玉扒拉两下手指好似在估算时辰,“嗯,也该到了!”

    真巧,一个戴斗笠的老实巴交的汉子赶着车来到了百工坊门口,他举着贺重玉的鹤纹赤金牌子,扯着嗓子大喊,“我是贺重玉叫来的”,于是从前街到大门谁也不敢拦他,一路畅通无阻。

    沈司监屁颠屁颠地跟在贺重玉身后,到了门口定睛一瞧,下巴快要掉地,“驴驴驴……车!”

    不只是驴车,还是一辆敞篷驴车,一般乡下富农都拿它来运蔬菜瓜果。

    谁也无法阻止贺重玉用一辆板车,将摞成一座山的礼盒招摇过市地运回太平坊。她在前面骑马,老汉就翘脚赶驴跟在她马后,走到哪儿都引来一长串热烈的目光,人们议论纷纷……

    “不是,她有病罢!”

    气急之下说出这话的不止老沈司监,凡是给贺重玉送了重礼的没一个不骂贺重玉脑子有病。

    “她姐姐是贵妃不假,可她也太……”于司监一时语塞,半晌才恨恨开口,“贵妃都没她这么嚣张!”

    老沈司监咬牙切齿地扶额,他太高看贺重玉了,这分明就是个比京城中最蠢的纨绔子弟还要蠢上十倍的顶级蠢货!他怀疑,是不是贺重玉小时候苦日子过惯了,一朝靠着贵妃姐姐发迹,便张狂得没边。

    女儿蠢就蠢了,她爹妈难道不会好好教么!这种孩子也敢放她来洛京?她害死自己不够,还得连累他们这些无辜!

    老沈司监此刻求爷爷告奶奶地祈祷,贺重玉这番声势千万别传到御史台那些早就磨牙擦掌的古板老头耳朵里。

章节目录

贺尚书她绝对有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商刑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商刑玉并收藏贺尚书她绝对有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