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一切还要从两个时辰前说起……

    朝凤楼竣工,千秋大典如期举行,朱雀大街自寅时起便肃清街道,长街地面上铺满了红绸,金吾卫分列朱雀街两侧,英姿勃发、气宇轩昂,他们手持长戈,昂然挺立,铠甲在曦晖中闪着金灿灿的光芒。

    天子恩德浩荡,他大方地允准京都百姓一同观礼,不过百姓们只能被拦在兵卫组成的人墙之外。

    其实还有一种方法——京中凡是楼台高处,皆蜂拥而上挤满了凑热闹的百姓,即便原本没有高台的商家、抑或公侯王府的后园,也别出心裁地搭建起观礼台阁。

    若是碰到那等混不咎的,例如宁国公,因他家清芳园内有一座建在矮山上的四层小楼,便大敞家门,明码标价五十两纹银一位,居然人次爆满,座无虚席……

    皇帝的龙辇与贵妃的鸾驾都走在前头,文武百官依次在后,贺重玉凭着贵妃亲妹的身份,倒也不用挤在一堆白胡子老头里,她是坐在姐姐身侧,随姐姐一起登临的朝凤楼。

    今日跟在贺重华身边的并非许韧,而是另两个眼熟的宫婢,她们穿着窄袖高领的碧青罗裙,梳着比普通宫女要繁琐一些的发髻,灿烂夺目的珠花摇曳在发髻中。

    她们扬着下巴,神情冷若冰霜,好似宣告皇家不可忤逆的凛凛威严,皇帝身侧的内监也是如此,漠无表情,眼神肃然。

    但高居上首的皇帝,以及他身边的贵妃,皆面目慈和,唇边噙着浅笑。

    一个玄袍方士戴着净莲冠,狭长的莲心尖锐得仿佛能隔空戳穿围观人的下巴。他摇头晃脑般吟诵着一卷青词,贺重玉打量着那册文卷可观的厚度,暗忖道,铺开后恐怕比天书都长。

    中途又是哪个高官走上前去慷慨陈词,又是哪位老王爷颤颤巍巍地扶着栏杆引经据典,最后仍由方士昂首阔步,挥袂生风,高呼礼成。

    对于这一套枯燥无味的典礼流程,贺重玉虽不理解但保持沉默,她默默地眨了两下眼睛以缓解眼珠的干涩之感——她一直盯着头顶的天花数那繁密如星的格子,差点晕了头脑昏睡过去,还是赵意年从背后悄悄戳她一下。

    贺重玉微微侧首觑了她一眼,却见她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一时错愕,刻意地转过头去看楼下那交错层叠的泱泱官员。

    也是这时,贺重玉终于懂了传闻中的“皇帝好色”是什么意思——薛灵竹位列在先,自他往后,官袍由紫转朱,由朱而青,不变的是文武百官皆仪表堂堂、挺拔鹤立,即使是年近天命的老臣也都屹然如竹。

    贺重玉腹诽着,虽然时值七月流火,日升之后仍残暑意,皇帝满心记挂普天同庆的盛事,却没在乎把一干胡子飘飘的老大臣放到日头底下合不合适……

    这些老臣也不愧是饱经风雨,这点阳光对他们来说似乎完全不算回事,尤其是站在薛灵竹身后的崔太傅,他的脸上无意中便流露出一股凛冽的……战意?

    这让贺重玉顿觉微妙,她不禁暗想,难道趁此时刻,这个一向忠勇直谏的老前辈要发挥他以往的作风不成?不过今天可能没有崔老太傅的用武之地了,因为贺重玉已经预备好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血书泪谏”。

    铿然的琴音响彻天际,箜篌丝弦随即婉转——帝、妃登台合奏,一时间万籁俱寂,耳边只有茫茫乐音流转不绝……

    老实说,贺重玉并没有感受到此曲是多么绕梁遏云、回肠荡气,她对于皇帝精心琢磨数月的成果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形容——大概好听。

    为什么说“大概好听”呢,因为贺重玉的心神完全不在这曲合奏上,那些乐音再如泣如诉,也扣不响她的心弦,她此刻全神贯注地在想另一件事。

    天边鸟雀扑簌的振翅之声终于使贺重玉的内心起了一丝波澜,她抬眼望去,百雀啁啾和声,盘旋在朝凤楼上空,像一袭袅娜的流云浅雾。

    曲音高亢处,天尽头传来一声清唳,一对雪羽鸿鹄从云团中飞出,它们相依相绕,长长的尾羽相互交缠。

    “是凤凰!”

    “百鸟朝凤!”

    “祥瑞!天降祥瑞!”

    …………

    诸如这般的惊叫此起彼伏。

    贺重玉收回目光,她终于懂了为何许韧今日不在,原来是去偷摸找个地方御雀去了,只是贺重玉有些好奇,她是在哪儿养的这对姣美的白鸿鹄?在京城隐瞒耳目养出这对鸿鹄可不容易,必定历经艰辛

    ——但谁让皇帝就吃这一套呢!自云中飞出鸿鹄来,皇帝的表情都眼见的神采飞扬。

    合曲结束,鸿鹄飞入云端,皇帝依旧沉浸在那股飘然自得的情绪中。而观礼的百姓、官员也仿佛沉醉在方才的奏曲中难以自拔,一时间悄无人声。

    “陛下!”

    贺重玉上前,躬身一拜,“值此良辰美景,臣也有一曲进献陛下!”

    皇帝来了兴致,“哦?未曾想玉娘竟也精通曲艺?”他扭头朝重华笑了笑,“不愧是华娘的妹子!”

    “臣之曲艺比不得陛下,不过趁此时机,以博一乐而已,望陛下恩准。”贺重玉袖手而立,微微垂首,仿佛谦恭的样子。

    “准了!”

    皇帝大手一挥,他并不知道这个轻飘飘的决定将给他、给朝局带来多大的震荡,他正饶有兴味地准备聆听“嘉乐”。他甚至思忖,若是曲调有何不谐之处,他可为其雅正。

    贺重玉从一边掏出了一挂铜锣——她是从哪儿夹带来的!楼中诸人皆目瞪口呆。连皇帝都心生怀疑,这玩意儿能奏出什么妙音仙乐!

    赵意年眼中盛满了兴味,仿佛一潭死水的诚王都讶异地看了贺重玉一眼。

    贺重玉深深屏息,右腕如蛟龙摆尾,用力一甩,圆锤击中锣面。

    “当——当——”

    洪亮的锣声似一圈无限蔓延开来的涟漪。

    贺重玉站在栏杆前,她的身影被一团刺目的日光笼罩,因此当楼下众人惊讶之下齐齐抬头来看时,皆不适地眯起双眼。

    但他们很快就被长街近处一些异样的喧哗吸引。

    飞入他们眼帘的,首先是一些飘扬的黄叶——黄叶飘至近处,他们才蓦然发觉,这并非什么黄色树叶,而是压干的宣花花瓣。

    这阵连绵不绝的清风到来的时机也很微妙,于是黄花纷纷扬扬,飘如蝶雨。

    只是这副场景再唯美,也捺不住宣花是大雍盛行的祭奠死者之花啊!这花出现在哪座荒山野坟、或是煊赫陵墓都不奇怪,但它们不该在此时、出现在这儿!

    声声锣音似乎要刺穿百官的耳膜,而这飘飞的宣花简直让他们眼前一黑。

    铜锣声响不绝,彼处喧哗声隆,百姓都自发地让出一条道来,即使那处路口已经足够拥挤,但他们仍奋力朝两边散去,留出了一个宽敞的阔地。

    让百官心生不祥之感的是金吾卫的动作,他们不仅没有呵斥围堵,反而和那些百姓一样,分散两旁。

    楼下的百官没有一个能忍住回头看,尤其是苏子津,他翘长了脖子像只呆头鹅。而高坐楼中的皇帝还不知道街上发生的闹剧,他听着这一下一下没有一丝韵味、反倒有有几分狠劲的鸣锣声,眉毛朝中间微微皱起。

    贺重玉猛然加重了力道,于是这声鸣锣声如洪钟,似乎为了回应这道锣响,街头传来一声嘹亮的唢呐高唱。接下来就热闹了,鼓声轰隆,丝管歌哀,那支唢呐像要诉遍人间悲苦,凄然动天!

    一个披麻戴白的青年转出街口,正往朝凤楼、也相当于往文武百官当面走来,他手里捧着的东西更叫百官不寒而栗——是一副漆木牌位。

    打扮得像不入流的民间乐师,头上扎着一圈麻绳,忘情地吹拉弹唱。他们跟在手捧牌位的青年身后,分拨两旁,而被他们围在中央的,正是四个又四个、好似流水不绝的汉子,他们皆长着一副膀大腰圆的身貌,正敛神静气,连额角都用足了气力似的冒着红晕。

    楼前百官用力眨了眨眼,发现眼前的场景貌似不是幻觉,如果他们没产生幻觉,那这伙人抬着的……或许、大概、可能……确实是棺材罢!

    白幡高举,宣花四散,乌黑如墨的棺材从朱雀街的一处缺口中,一具接着一具地涌出来……

    每当一具棺椁落至朝凤楼近前的地面上,便发出闷沉的声响,很快空地上便依次摆了十几具棺材。

    肃清的长街仿佛行使了它真正的作用,它安静地接纳了这些沉重的灵柩,也接纳了这群本不该出现的来客。

    灵柩落下,吹弹的哀乐却没停息,百官被迫静立其中,脸上挂满如丧考妣的表情,乍一看真有几分像是正在进行某个大型停灵举丧的活动。

    再没发觉异常,皇帝就真是傻子了,他敛起笑脸,神情冰寒,沉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贺重玉甚至不能近前,她还站在檐下,靠着栏杆,几个戴着面甲的兵卫就拦住了她,他们手中长锋寒光一闪。这些是隶属皇帝私人的影卫,他们不知何时就藏身楼中,直到此刻才乍然现身。

    贺重玉不禁暗笑,这是预防她行刺皇帝么?她可没想弑君,她只想用些“小手段”请皇帝处理他本该处理、而且早该处理的问题。

    “砰——”

    铜锣坠地发出一声轰响,随即响起的还有贺重玉豁然跪地的声音。

    赵意年没忍住抬眉,轻轻“嘶”了一声,仿佛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贺重玉膝盖的剧痛。

    “内监弄权,残害生民,罄竹难书,罪大恶极!臣请陛下彻查此事,明正典刑,还枉死百姓一个公道!”

章节目录

贺尚书她绝对有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商刑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商刑玉并收藏贺尚书她绝对有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