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骐并未察觉叔父的心思,只是招招手,指着景蔺后边空着的一张书案,“孟一,你且坐此,听听今夜之事。”然后,他又将目光转向景蔺,“少一,你把夜来的事再说说,让孟一也明白。”

    景蔺看看梁骐,又看看大臣们,勉强扯出嘴角微笑,然后又重说了一遍。苏北歌也假装初闻这复杂局势的模样,时而点头,时而皱眉,神情凝重。

    等事情道完之后,景蔺肃然正色道:“六国商探已悉数落网,其行径恶劣,危害甚广,诸位爱卿以为,当如何处置这些祸国殃民之徒?”

    梁骐也并不打算先将话题引向沉甸甸的灭国危机,而是想以小见大,看看这班旧臣的想法。大殿内,除景蔺外,其余三人皆辅佐三代君王的元老,且均为旧世族势力,其中文臣以陇刚为首,武将以梁骞为首,他们之间的默契与博弈,在这一刻显得尤为微妙。

    *

    众人此时都将目光望向陇刚,等待他首发意见。

    陇刚冷笑一声,语带寒意:“这些密探斥候,手段阴狠,潜伏已久,企图侵蚀我北凌根基,实乃祸国殃民之徒。依我之见,当悉数杀尽,以儆效尤,同时也给那东三国一个响亮的耳光,让他们知晓我北凌之威,不容侵犯!”

    梁骐想到昨夜他下的命令,心中不由咯噔一沉。他原意在审问而非尽诛,以期从商探口中挖出更多情报,未曾想陇刚的提议却与此大相径庭,这份分歧让他不禁对旧臣们的思维定势感到一丝忧虑。他微微皱眉,目光在景蔺与苏北歌之间流转,只见二人皆是神色凝重,彼此间一个微妙的眼神交换,仿佛已洞察他心中的波澜。

    张时起轻咳一声,未直接回应陇刚,而是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另一位重量级人物:“此事非同小可,理应慎重。上将军梁骞久经沙场,深谙兵法之道,对此事定有高见,不妨先听听将军的主张。”

    梁骞目光沉稳地扫过众人,他深知国君昨夜的密令,心中已有了计较。他平静地回应道:“战事之外,尚有智谋。此事,梁某尚无定见。”

    言简意赅,将问题又抛了回去。张时起只好将目光投向了景蔺,再次发问:“内史素有智谋,对此有何高见?”

    景蔺见不惯这种他那种假精细,便直冲冲回答:“长史大人德高望重,经验丰富,晚辈斗胆,请先听听您的谋划。”他当然也知道梁骐的命令而且也忠实执行了,但见梁骞不说,他也就不愿说。

    张时起愣了一瞬,虽略显尴尬,却也未恼。新君初登大宝,朝堂暗流涌动,尤其是年轻君主在位,更是风波迭起,众人皆行事谨慎,唯恐踏错一步,自己也自当如此。但此刻,梁骞与景蔺相继缄口,他们一个是新君叔父,一个是亲近谋臣,这时他无论如何也得说些什么了。

    他沉吟片刻,语调平和:“吾以为上大夫所言极是,诛杀密探或可暂安民心。”

    景蔺心中暗笑,这老狐狸果然是在站队陇刚,既未摸清新君心意,又不能以沉默避祸,此作答最为安全。可是,如今他心中纵有千般计较,亦不便反驳。非是对张时起有所忌惮,论职位,他虽不及张时起位高权重,但亦是朝中不可或缺之臣;主要是上夫人陇刚态度已经明确,于公,他是北凌国的三世元老,献王征战在外或襄王病重时,都是陇刚主持国政,于国于君皆有莫大功勋。于私,陇刚与自己多少有些亲戚关系,论起来还喊他一声'表舅公'。就这两重,他也不能直言相撞。

    *

    梁骐深知景蔺之难,故特召苏北歌参与廷议。一则,她无党无派,在北凌无深厚根基,所言所行不易被视作某方立场;二则,她于国君有救命之恩,即便言辞有失,亦可因“不知者不罪”而免受责难;三则,她于当初的巴蜀之战有功,更有献王亲赐的虎形玄佩,在北凌军中算小有名气。

    望着北凌君臣方才的激烈讨论,苏北歌已经明白梁骐召她入殿的深意。

    她身形微动,霍然站起,拱手一礼,清声说道:“列位大人,孟一斗胆以为,外商密探之事,杀之非为上策,反恐对北凌国长远有害。”

    梁骐眼神中闪过一丝亮色,苏北歌果真领悟到了他的意思。虽对她的敏锐感到欣喜,但他并未显露出来,只是静静地坐着,观察着每一位臣子的反应。

    张时起首先质疑,眼神中略带嘲讽之意:“你这是在公然驳斥上大夫的主张吗?”

    大殿之内,气氛一时凝固。

    这时,梁骞开口,其声沉稳有力:“国难当头,需集思广益,方能共度时艰。且听孟一将话说完。”

    梁骞作为北凌国的上将军,平日里威严内敛,极少在朝堂之上发表长篇大论,他这一开口,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苏北歌再次深深一揖,目光扫过厅中每一位君臣,声音坚定而清晰:“诸位大人,三国会盟,意在北凌,其心昭昭。然,若我北凌轻率行事,斩杀客商密探,无异于授人以柄,使三国得以救商贾之名,行侵略之实。”

    陇刚淡淡问道:“以你之见,不杀密探,三国就不举兵么?”

    “自然不能,但至少可使三国急切间找不到口实大举进兵,北凌国也可在此期间谋求对策。”

    张时起轻笑,似在试探又似在讥讽:“孟先生大有谋略嘛,既如此,何不献上一计,以解我北凌之困?”

    苏北歌不为所动,继续阐述己见:“如今天下虽纷争不断,然但凡举兵,都必得师出有名。若北凌国对密探拘而尽杀之,那就是公然和东三国立时结下血仇,纵然此后再有心斡旋,也难逃兵灾。不若暂留密探性命,保全其财货,照常让他们在北凌国经商活动,以示我北凌无意生事,愿与三国和解。如此,或可赢得喘息之机,再图良策。”

    一番话落,清澈有力,有理有据。陇刚、张时起等一众重臣均被说服,一时间无人再出言反驳,只余一片沉思的静谧。

    是呀,老北凌人自然是恨那三国密探,窥我北凌虚实,图谋不轨。但逞一时之勇易,谋长远之计难,以冷静和忍耐去顾全大局,而后方能化险为夷。

    梁骐坐在上首,目光紧紧追随着苏北歌,愈发炽热。他未曾料到,在这紧要关头,苏北歌竟能与他心意相通至此。昨夜之困顿与孤独,此刻皆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振奋。他暗自庆幸,能遇见这样一位既有胆识又兼具智慧,同时又身负异能的女子,她的存在,不仅是自己的一束光,更是加速北凌东出的希望。此刻,他于心中暗誓,定要将苏北歌留在自己身边。

    *

    “孟一言之有理,”梁骞粗重的声音再次响起,“以北凌国当前之实力,即便是应对寒昭一国已吃力,更遑论同时与三国为敌?我等需审时度势,不可轻举妄动。”

    梁骞既是统帅三军的铁血猛将,亦是王室宗亲,也只有他能镇压住那些老北凌人骨子里的狂野与冲动。苏北歌本就言之有理,再加上有他的支持,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再反对方才的提议。梁骐此刻真切感觉到,有他这位根基牢固的叔父作为后盾,自己能省一半的力气。

    “既如此,那便请君上圣裁,以定乾坤。” 虽已对方才的辩论了然于胸,但张时起仍朝梁骐恭敬作揖,等这位新君下最后定调。陇刚依旧面若寒霜,静坐不语。

    梁骐轻轻抬手,一拍案几,声音虽不高亢却自带威严:“密探之事,暂且搁置,财货不动,人身无伤。但若六国异动,再行处置亦不迟。然,在此期间,务必严加监视,半年内不得让他们轻易离开北凌半步,期间若有生事者,杀无赦。”

    言罢,他转而望向张时起,“此事,便交由你与邕城令共同负责。务必细致,不得有丝毫疏漏。”

    张时起神色一凛,随即躬身行礼,声音洪亮:“臣遵旨,定不负君上所托,誓保北凌安宁。”

    *

    “诸位,今日廷议,实则已经开始。”梁骐环视大厅,神色肃然。

    “东三国会盟,以‘三国定天下’之名,图谋吞并小诸侯、划分势力范围。而更为要紧的是,他们企图瓜分北凌国,将关内四大国的格局改写为三大国。何时动手,何种手段,虽目下尚不清楚,但北凌所面临的,无疑是百年来最为严峻的挑战,一场关乎国家存亡的危机已在逼近。在此危难之际,我等君臣必须同舟共济,共谋破局之策。诸位,请畅所欲言,勿需有任何顾忌。 ”

    新君的话语低沉而有力,回荡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激起了层层回响。陇刚与张时起对视一眼,深知自己在军事策略上的局限,便默契地选择了沉默,静待上将军梁骞的发言。

章节目录

启明长庚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苏小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苏小步并收藏启明长庚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