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梁骐紧锁的眉头与坚毅的轮廓。他坐在案前,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似乎在思索着千头万绪的战局。

    北凌与夷国的战争,已绵延一年有余。初时,北凌势如破竹,然越往北行,夷国抵抗愈烈,凭借地利之便,顽强守土。尤为棘手的是,夷人最为忌惮的上将军梁骞,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连续几场大战都无法亲自上场。他的缺席,无疑是对夷人士气的一剂强心针,他们士气大振,原本已摇摇欲坠的防线如今却变得无比稳固,北凌也陷入了一场持久的拉锯战,原定东进之策亦受阻。

    “前线又有何新消息传来?”苏北歌行至梁骐身旁,轻轻坐下。

    梁骐抬头,声音低沉:“夷人那帮倔种,真是守得滴水不漏,硬生生将北凌的铁骑卡在了仑山这道咽喉之地!老计心急如焚,来信言及已在仑山周遭寻得一片易守难攻的高地扎营,意图借势一举突破子陈谷,直捣黄龙。奈何叔父持重,主张谨慎行事,故急报来,请我决策。”

    “上将军缘何反对?”

    “叔父与戎人交锋数十载,对他们的脾性了如指掌。自北凌大军踏入仑山,夷军非但未有常规之反击,反而隐匿行踪,此等反常之举,绝非其好战本性所为。叔父担忧其中必有诈,主张按兵不动,谋定而后动。”

    “那你觉得上将军说得有理吗?”

    梁骐眸光深邃,“我自是相信叔父的经验的,然战事拖沓,于大局不利。何况,计田祯也不是傻子,他虽不甘久拖不决,但为保险起见,亦派精锐细作潜入子陈谷探查,回报竟是空无一人,未见伏兵踪迹,便觉着叔父判断有误。如今,二人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军中气氛也一时僵持。”

    苏北歌转向梁骐,“阿驷,你是否更倾向于主动出击?”

    “我确有此意。为东出大计,新军已秘密训练逾两载,士气高昂,装备精良,若迟迟不出,一则士气受挫,二则民力耗损。故而,今年必夺夷地,待来年开春休整后,便一举挥师东进。既探报未见明显伏兵,不若赌上一把。”

    *

    苏北歌起身,缓步至那幅挂于书房一侧的巨大地图前,目光在那错综复杂的山川河流间游移,最终定格在夷国那片被重重山峦环抱的疆域上,手指划过那些蜿蜒的边界线。

    “夷国能以五万之师挡北凌二十万之众,所恃者乃在其地形地势之险。他们据高而守,四面又以山河为险阻,其民皆习战,剽悍骁勇。若北凌能据其地,得其民,则可设关据守,扼交通之要冲,进可攻,退可守,更兼其精锐之师,军力自当倍增。”

    言至此,她指尖轻触地图上的仑山一块,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虑,“然而,正如上将军所言,此处或有未察之隐忧。”

    “此言何解?”梁骐精神一振,立即步至苏北歌身旁。

    “我虽未亲至其地,但观其地势,若夷人真能利用,布局必深。阿驷,那儿的村落是否异常稀少?”

    梁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眼中骤然亮起一抹光芒,转身对门外喊道:“七伯,您进来一趟。”

    苏北歌眉头一皱,疑惑地望着他,“你突然喊七伯作甚?”

    梁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解释道:“小一,七伯可是北凌的活地图。他年轻时曾随祖父南征北战,亲历无数战役,对各地地形了如指掌。。后因一场激战,双手不幸受伤,虽不影响日常,却再难执剑,便自愿退居幕后,成为祖父的贴身侍从。祖父临终前,念及我尚年轻,特意让七伯继续辅佐我。”

    七伯步入室内,行礼后径直走向地图,目光定格在苏北歌与梁骐的视线交汇处,温声道:“姑娘有何疑惑,但说无妨,老朽虽年迈,但对于北凌这山川之事,还是略懂一些的。”

    苏北轻轻颔首,直接问道:“仑山附近,村落几何?”

    “寥寥数村,今或已人去楼空。”七伯的手指沿着地图缓缓滑动,至仑山脚下,解释道:“此山陡峭异常,水流湍急,易形成了巨大水流,直逼而下,常人于其中行走极为艰难。”

    “那仓山一带,气候是偏干热还是湿热?”

    七伯不假思索地答道:“湿,极湿。夏日里,人若站于仓山周边,便觉闷热难耐,仿佛置身于蒸笼之中,极为不适。”

    苏北歌听后,目光再次聚焦于地图上的子陈谷,手指轻点其上,追问道:“此处,是迎风还是背风?”

    七伯闭目沉思片刻,道:“风自斜坡而上,正对子陈谷,乃迎风之地。”

    苏北歌猛然转身,目光灼灼地对梁骐说道:“阿驷,我知道上将军所言的不妥之处所在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与笃定,话音未落,身形已如燕般掠过屏风,直奔那堆书卷而去。

    *

    苏北歌从其中敏捷地抽出一卷,随后疾步回到案边,铺展于案上,“阿驷,我自云荒村起,便有意将天象占候之说整理成卷,这是关于地势之学的笔记。”

    “你看,”苏北歌指着摊开的书卷,“关于降水,我认为有三大必要条件:其一,空气中需蕴藏丰沛的水汽;其二,需有机制促使水汽能凝结成珠;其三,空中须有足够的尘埃为媒。而今,观仑山,尤其是子陈谷之地形,夏日炎炎之时,这三者极易满足。仑山周边本就湿润,子陈谷又深且狭长,夏日热风自斜坡而上,山谷地形让其风速加快,水汽抬升冷却,加之谷中的自然尘埃,极易触发大规模降水。”

    说到这里,苏北歌目光转向梁驷,沉声道:“阿驷,我猜,夷人或许在等。”

    梁骐面色凝重,“你是说,他们在等雨?”

    苏北歌点头。

    梁骐眉头紧锁,追问:“可他们又如何能有信心,这雨一定会来?再者,即便真有雨,我军若能在其降临之前,以雷霆之势翻过仓山,岂非可化险为夷?”

    七伯捋了捋斑白的胡须,“莫非夷人也在与天博弈,企盼天助?”

    苏北歌接过话头,语气中多了几分凝重:“在修书之余,我翻阅了诸多古籍,其中确有记载,北地曾有祈雨之术,干旱时节,于封闭高地燃木造云,或可促成短暂降水。”

    七伯的脸上忽地掠过一抹惊异之色,失声惊呼:“仓山之上,确有神渊,渊北有黑崖,峭壁之高,千余丈有余。”

    “原来如此,一切便都清楚了。”一抹明悟之色在苏北歌眼中闪烁,“阿驷。夷人正是打算利用这得天独厚的地形与降水之理,诱使我军深入子陈谷,再借雨水与地势之困,行围歼之计。”

    此言一出,书房内顿时弥漫起一股紧迫的气息。短暂沉默后,梁骐抬头,目光深邃地凝视着苏北歌,开口道:“小一,你可帮我?”

    苏北歌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你想我如何帮你?”

    “你持我亲笔令符,率领一队精锐近卫,即刻启程前往仓山,务必确保我军不因雨水而陷入绝境。其他的,我自能谋划出办法。”

    *

    苏北歌立于营地边缘的缓坡上,叹息了一声。刷刷漫天韧劲十足,往往一下便是三五日不止。

    自从到了北地,她最要紧的使命是观天,此番虽成功阻挡了北凌军进谷,但仓山之地,天象莫测,群山环抱间,山风呼啸,气流瞬息万变时而碧空如洗,阳光炽烈;转瞬又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为这战场平添了几分不可预知的凶险。

    正所谓行军有三难,“断粮、伏兵、连阴雨。”大雨连绵,山间溪流猛涨,土地湿滑难行,最是骑兵遭殃,非但不能飞奔驰骋,背负着沉重的铁甲与兵器,牵着马缰小心翼翼,比步卒还累。此次攻夷的马队本是精锐铁骑,比寻常骑士更是重负,多出的铁甲兵器和马具护甲,都是见雨便多一百来斤,如何进攻?但若持续不动,白白消耗粮草也不是办法。

    苏北歌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愁绪。即便她精通天象,能窥探风雨之秘,却也无力让这连绵不绝的雨势停歇。

    北凌军的驻地,隐匿于山高林密之间,虽隐蔽异常,但军纪严明,不得生火造饭,一律以冷食充饥。北凌锐士们久经锤炼,只要有干肉春饼,再有袋雨水,便是甘之如饴。然而,这对于苏北歌却是煎熬得很,并非她矫揉做作,而是偏偏撞上了信期。

    墨色悄然铺满了仓山脚下的营地,凉风携着细雨,悄无声息地穿透了营帐的缝隙。苏北歌蜷缩在厚重的被褥中,脸色苍白,即便白英寻来了几个厚实的牛皮水袋,温暖着她冰冷的身体,那份由内而外的寒意与虚弱仍难以驱散。

    夜,愈加深沉,万籁俱寂之中,一阵细微而杂乱的声响打破了这份宁静。

    苏北歌的心猛地一紧,她挣扎着起身,想要一探究竟,却因身体虚弱而步履踉跄。白英连忙上前搀扶住她,并为她披上外袍。

    推开帐门,寒风夹杂着雨丝扑面而来,营中景象却让二人心头一紧——往日喧嚣的营地此刻竟空旷了大半,灯火稀疏,人影寥寥,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苏北歌心中一凛,不顾身体的不适,加快步伐直奔主帐。帐内,计田祯正指着地图,手指在沙盘上游走,语速急促地分析着战局,而梁骞半倚身子端坐中央,周边围站着几位参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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