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骐的话语直击要害,厅内气氛瞬间凝固。

    恒升胸膛一挺,面不改色,迎上梁骐的目光,字字清晰:“长期之事,谁也不敢轻易断言,毕竟时局日日新变。但,我恒升今日可在此立誓,至少三年内,岚州胡人,无论燕氏楼氏,皆不会无端挑起与北凌的战火。北凌若信我,便是我们合盟的开始,若不信我,我定然也能找到其他法子!”

    苏北歌和景蔺纷纷暗道,这小子还真实诚。

    梁骐这才正眼瞧他,眼神也终于从玩味转为认真,他细细打量着恒升,心里暗叹:好小子,虽年轻,却有着不凡的胆识和气场,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方霸主。

    方才在远处看着他们进来时,梁骐确实未认出恒升,经厅中谈话与景蔺的反应,他才恍然,当年那瘦弱无依的小子,如今竟有这等本事。

    梁骐微微一笑,挑眉道,“胡人众多,你一人可做得整个岚州的主?”

    恒升回答得干脆:“只要我不死,便能做得。”

    苏北歌的目光在梁骐与恒升之间流转,她有些惊了,恒升在梁骐面前竟能展现出的气势,与在西河时待她的时候,完全不同,从容、有魄力、有谋略且充满自信,难怪能镇住燕族上下。

    此时,梁骐也终于大笑出声,他拍拍手掌,门外立即有一名士兵入内。

    “今晚摆宴,我要好好款待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再给他安排个房间休息。另外,清理出一间客房,供世子歇息。”

    士兵领命而去。苏北歌心中的大石也终于落地,她知道,借道之事已成。她望向恒升,两人相视一笑。

    然而,这一幕落在梁骐眼中,却如同利刺般扎入心头,他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

    “此番也多亏了燕族,救回我朝重臣,实乃大功一件。”

    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刻意,似乎在提醒着什么。随即,梁骐将目光转向苏北歌,正色道:“孟一,既然你已平安无事,仓山一役也已大获全胜,后日你便随我一同返回邕城吧。”

    这句话看似平常,却仿佛在宣告着某种主权。

    *

    苏北歌见厅里仅景蔺、恒升和梁骐三人,便也不再装腔,怒道:“我不回去!”

    景蔺一看这架势,知道两人一旦争执起来,必定难以收场,外人不便在场。于是,一把拉住恒升胳膊,试图将他往外带,“来来来,咱们先出去透透气,这事得慢慢谈。”

    哪知恒升跟座小山似的,身形稳如磐石,任由景蔺拉扯,纹丝未动,眼神牢牢锁在苏北歌身上,那里面藏着的不再是儿时的青涩,而是不容忽视的坚定与占有欲。景蔺心头一凛,暗道不妙,这小子对苏北歌的心思,已非往昔可比。

    见拉不开人,景蔺目光流转在几人之间,轻笑一声,试图缓和这微妙的气氛:“咱们有事好好说,别伤了和气嘛。”

    苏北歌冷眼相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景大人,您倒是挺会做人啊。”

    景蔺叹了口气,缓缓走到她身旁,低声怯怯道:“当日我从云荒村将你和阿骐带出来后,正值紧要关头,阿骐的安危与北凌的局势息息相关,而你在他身边,对于他而言十分重要。再者,阿骐的身份特殊,不宜暴露给太多人。若当时将一切都告知恒升,他必定会因担忧你而贸然前来,恐怕会坏了大局。孟一,我承认我扯谎了,我向你道歉,但希望你能理解我当时的苦衷。”

    “蔺少一,在你眼中,我苏北歌就是那般不识大体之人吗?”她眼神中藏着深深的失望。

    景蔺脸色微变,面对她冰冷的质问,一时哑口无言。

    “你们北凌所有人,梁骐、你、都未曾真正相信过我。因而,习惯将我置于你们的安排之下,而非过问我的意见,也从不顾及我的感受。”

    苏北歌转过身去,目光再次投向梁骐,步步紧逼,“我的信,你究竟有无传回南璃?苏家,现在究竟怎样了?”

    梁骐眼神闪烁,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椅柄。他自然知道苏家的事,但那些变故……他却不想让她知道。

    “小一,我只是希望你能安心留在我身边。北凌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听着这般软语,苏北歌的心却瞬间凉了半截,她笑出了声,笑容里满是苦涩与无奈。

    “阿驷,你不是第一次骗我了。”

    话语落下,苏北歌转身离去,未再回头。

    *

    直至寻到一处偏静的院落,苏北歌才停下脚步。她背靠着古树坐下,双手抱膝,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如今人生地不熟,自己也不知去何处呆着。

    恒升默默地跟随她出来,又默默地坐到她身旁,却不敢轻易开口,生怕说错话,又惹她不快。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只有偶尔穿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更鼓声。过了许久,苏北歌终于开口,“回去吧。”

    “去哪?”恒升问。

    苏北歌微微侧头,目光柔和了些许:“先去你的厢房,今晚的宴席我就不去了。但你得出现,大事为重。我同梁骐置气,是我们俩之间的事,别让它影响了燕军的行军计划。”

    “好。”

    “小升,我打算回南璃一趟。”

    恒升劝道:“不若先等回信来?前几日我便已派人快马加鞭送信至南璃,想来半月内定有回声。”

    苏北歌摇头,“我不想等了,眼见为实。我必须亲自确认他们的安危,否则心中难以安宁。”

    “可是……”恒升直视苏北歌,眼神认真,“我不想再和你分开。”

    他的话说得直白而深情,苏北歌心头微震,她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避开他炽热的目光。

    “小升,我从苍梧离开,第一个遇到的就是你。我们一起从巴蜀到东风,经历了许多。你应该比梁驷他们更清楚,如今这样形势,苏家,我放心不下的。”

    “我明白。可是……”恒升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坚决,“自那日你从那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将我救出,我便在心中暗暗发誓,此生此世,定要护你周全。你先回南璃,等燕族这边稳定下来,我便去苍梧寻你。”

    “小升,你前途无量,何必为了我放弃这些?”苏北歌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无奈与心疼。

    恒升轻轻一笑,“我本就不是胡人,之前在东风选择留在玄门也只是为了修炼一身本领,让自己变得更强,好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而北歌,于我而言,你便是最重要的人。”

    字字句句,直击苏北歌内心深处,她眼眶微红,转头看向恒升,却仍理智道:“小升,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未来还长,如今做定论还太早。”

    见恒升依旧坚持,她便转而打趣道:“你先好好当你的燕族世子,稳住地盘。日后苏家落魄了,或是我在苏家混不下去了,也好去岚州投奔你不是?”

    可恒升却依旧无半分玩笑摸样,他突然伸手,握住苏北歌的手腕,温热透过肌肤传递,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你,可还是想和梁驷在一起?”

    “不是……我……”

    苏北歌支吾着,声音细若游丝,但眼神的闪躲,却泄露了她的心思。恒升眼眸黯淡,将手松开,内心却升起前所未有的决心。他暗暗咬牙,自己定要变得更强,比他强上千百倍。

    正当气氛微妙之际,背后突然响起一道沉稳的声音:“小一。”

    梁骐缓步走来,日光斜射下,身影显得格外修长。他的目光落在苏北歌与恒升之间,带着几分复杂。

    苏北歌身形微颤,缓缓转过头去。

    “我们聊聊吧。”

    两人四目相对,梁骐的声音出奇的温和。

    苏北歌眼眸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她紧紧咬住下唇,没有说话。恒升见状,虽满心不愿,却也知道她需解开心结。于是,他默默起身,向后退了几步,轻声道:“北歌,我在外头等你。”

    *

    凉风轻轻吹过,树上不稳的叶子随之飘落。

    梁骐深吸一口气,直言不讳:“小一,我承认,先前是我骗了你。少一说谎,也是我授意的。于渊确实不在丹邑,苏式庄园迟迟未有回音,这也是事实。但确有一事,我一直瞒着你,未曾言说。”

    “什么事?”苏北歌内心莫名不安。

    梁骐缓缓上前,语气沉重:“苏南辰,他……没了。”

    苏北歌如遭雷击,整个人愣在原地,耳边回响着梁骐的话语,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听不真切。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小一。”梁骐伸出手,试图握住她,给予她一丝支撑。

    “不可能!”苏北歌猛地挣脱,后退几步,双眼圆睁,“哥哥他不会死的!我要回去,我要回苍梧!”

    “小一,你听我说。”梁骐眼神关切,双手紧紧扶住摇摇欲坠的苏北歌,生怕她会瞬间倒下,“中冠覆灭,南璃局势混乱,苏南辰为了族人的安全,亲自带领他们撤离诺都。不料途中遭遇山贼,他为了保护族人安全撤离,不惜以身犯险,身受重伤。可惜,还未等到返回南璃,他便……”

    “别说了!”苏北歌嘶吼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小一,我知你难以接受。”梁骐按住她的肩膀,声音低沉而冷静,“正因如此,我先前才瞒着你。我非阻止你回去,而是如今中洲局势动荡,南璃内部也是一团糟,你回去,只会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苏北歌怒火中烧,猛地一甩手,挣脱开梁骐的束缚,声音颤抖着吼道:“你怎么可以这般轻描淡写!他们是我的亲人,是我血肉相连的至亲!”

    梁骐面色沉静,望着她,“小一,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现在回去,又能做什么呢?是想证明自己的血统吗?你先前离家寻求身世之谜,只是为了自己一个交代,你还会在乎宗族里其他人的看法吗?继承苏家产业?你素来厌恶行商坐贾的繁文缛节,若非如此,你也不会甘愿让位于苏南辰。报复江涴?你并非那等狭隘之人。”

    梁骐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多了几分劝慰:“虽苏南辰已逝,但有那位于总事支撑,苏家短期内不会出大乱子。更何况,我已暗中安排人手,确保苏氏庄园的安危,绝不会让苏家陷入绝境。”

    苏北歌身子一僵,泪水终究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梁骐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他伸出手,想要为她拭去泪水,却被她倔强地躲开。

    “小一,我知道你恨我欺骗你,隐瞒真相。”梁骐声音低沉而沙哑,“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不愿因一时冲动而让自己陷入无谓的危险之中。”

    苏北歌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他,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力,“所以,你就这般擅自为我做主?你凭什么?”

    梁骐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温柔,他凝视着苏北歌,仿佛要将她的一切尽收眼底,“凭的,是我爱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击在苏北歌的心湖。苏北歌愣住,泪眼婆娑中,她紧紧盯着梁骐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许端倪。然而,眸光深处此刻却是一片赤忱,除了深情与渴望,再无其他。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波澜,最终缓缓开口:“好,这是最后一次。若再有欺瞒,我们便形同陌路。”

    梁骐的心猛地一紧,眸光微闪,他深知这句话的分量。

    苏北歌心中五味杂陈,突然有些讨厌此刻的自己。她抬起头,目光坚定而决然:“但南璃,我还是要回去的。此番归来,一是为了北凌不因我而受夷戎的蒙骗,二是为了燕族与北凌达成双赢的合作协定。如今,两件事均以尘埃落地。明日,我便与你同回北凌,再从那里启程,前往苍梧。”

    梁骐眉头微蹙,“小一,你不再考虑一下?”

    “无须。”

    梁骐深深看了她一眼,“既然你意已决,我便不再多言。我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

    “不必。”苏北歌想也没想便拒绝道,“人,回北凌后,我自会自己挑。”

    梁骐眸光微暗,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

    那天,梁骐、景蔺、恒升在北地郡的小宴密商,一直持续到曙光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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