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听了他的话,悲愤交加,脖子一时没了力,栽倒在血泊里,发出“砰——”地一声响。她顽强地爬起来,脸上印了巴掌大的血迹,配上她惨白的脸色,显得红白分明,十分可怖。

    她呆呆地望着这摊红得发黑的血,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的命——不长了。

    她先天不足的顽疾就是这胸痛之症,入了寺庙这五年,她都没有再发过。以为是好了,可现在怎么又露出下世的光景。

    宫里太医说过了,若是病情不稳住,又吐了血,她活不过十八岁。

    青玉白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起身来扶她,替她擦血,双双泪下。

    她前半生享受过那么多的荣华富贵,到了现在,家人不在了,自己也快要死了,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

    佛说:色即是空,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懂了。

    她使蛮力擦了一下早已哭红哭干了的眼睛。

    “你们俩去帮我找郎中,好吗?”

    她对她俩苍白一笑,唇如弯月。

    这话意味着郡主想治好病,好好活下去,她们宽慰了许多,将她扶到床上,点了助眠的沉香线,匆匆走了。

    她等到没有听见青玉白竹二人的脚步声后,起来了。只见她轻移莲步,来到梳妆台前,敷粉上妆,又将她认为最美的钗簪戴在头上,凤头钗、琉璃簪子、银围髻……她要戴着它们美好地离开这个空空荡荡的世界。

    她穿了一袭藕荷色的衣裙,上面有母亲亲手绣的芙蓉花纹,很美……很美。

    她选择在莲花池投水死去。因为投湖而死,能悄无声息地离开,还能最大程度地保持美丽,不像跳高楼那样把一张脸蛋摔得恐怖,只是脸会有些浮肿。

    于是她轻轻悄悄如一缕幽魂来到了池中央的亭子,踩上栏杆。

    二、一……

    池水好凉。

    再等等,就不凉了……

    “孩儿不孝,先一步在下面等了。”

    她享受着死水的抚慰,心一下就沉到了池底。

    忽然,一双有着蛮劲的大手破开了平静的池水,禁锢住她的细腕,想要把她带上去。

    可她一心求死,只能用另一只手掰开他的手指,发觉她已没了力气,只得用牙去咬。这个举动果然有效,他在一瞬间松开了手。

    可他却像发了怒,死死地钳住她,将她捞了起来。

    两人身体俱湿。芙蓉又急又气,这样一桩好事就让他给搅黄了。

    她吐了好几口水,看清了身边的人是沈源,于是眼含恨意怒目而视,“多管闲事,谁要你救我的?我明明就快要死了啊!”

    说完,有股子倔劲儿似的,她又爬上了栏杆。

    沈源眉头跳动,抓着她的一双手不让她跳下去,“依小人看,像个弃妇寻死,可不像是郡主的作风。午时,您可还在叉着腰骂人呢。怎么这会就投湖了?”

    他知道永安王被灭了九族,并且他知道凶手——是他的养父柳如明。

    柳国公柳如明是他父亲,准确来说是杀了他全家上下七十二口的养父——这事是在他十八岁那年母亲告诉他的。他尚在襁褓中时,柳如明拿起兵谋反的欲加之罪使得沈家被灭门,连当时只有两个月大的他也没放过。

    柳家主母苏真真是他亲生母亲的义妹,刚生产完,听闻此事,悲痛不已,陡然想出易子替死的法子。她的孩子死在自己亲生父亲的刀下,她不后悔,只后悔跟了这么个人面兽心的人。

    因此,沈源才因为午时芙蓉说的“有娘生没娘养”这话伤了心,辗转难眠,就出来散心。他没有恨芙蓉说了这话,只恨自己两年了还没找到扳倒柳如明的罪证。他现在躲在寺庙里,想着给地下含冤的家人积些阴鸷,可这有什么用呢?不如直取柳如明项上人头来得快活。

    他偶然看见有人跳湖,穿扮如此华贵的人,清水寺除了芙蓉,再找不出第二个。

    救她,是同情,更大一个原因是:看着她,好似看到了自己。

    芙蓉就算是要赴死,也得还了这口骂。

    “被灭九族,我只想干干净净地死。你大可不必管我,我与你有什么关系,别拉我了!”

    她纵身一跃,又被他一揽腰扣了回去。芙蓉压在他身上,他脚没站稳,没接住她,两人双双倒地。沈源的脚踝扭伤了,一碰就钻心得疼,斯哈了两声,忍着剧痛,站了起来,抓住她的手想拉她起来。

    “不用你扶!我前世是欠了你什么吗?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凭什么还要还剥夺我寻死的自由!”

    芙蓉将他的手打开。她的白角牡丹花冠中间被砸出一道裂,有些碎渣刺进皮肤,流出几颗骇人的血珠,发饰的错位使得头发紧紧地扯着头皮,她都分不清头痛是因头撞了地还是头皮被珠钗扯住了。宝贝的衣服还沾上了灰黑厚重的脏灰,她眼眶又红了。

    不能体面地死去了。

    想体面地死都那么难吗?

    “对不起。但要是我家含冤被灭了九族,唯我独活,我定当为家族翻案,找出那奸佞,让他也尝一尝家族灭门之痛。”

    他咬牙切齿说着这话,眸中的坚毅让芙蓉心一颤。

    她转念一想,她以后要成为太子妃,如若不出错,那她就是一国之母。手握重权,只要她肯坚持,那她一定就可以查出真凶,为慕家洗清冤屈。

    一定,一定!

    可是,她长叹一口气,一双柳叶眉也蹙了下来。

    她只有三年的命了,捱得到为家族平冤昭雪的一天吗?

    但她骨子里的生来就有的一股倔强支撑着她,不要向命运低头,她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去争,必然是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做出这些无限的事情……

    她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覆上了沈源伸出的手,起身后两人坐了下来。

    “好,我不想死了。”

    她侧过头来看着他,银耳环上的流苏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小脸,发出簌簌细响。

    这一拍就拍出一张惨白却实在明媚的笑颜。

    沈源看着她,失了神。前几日见她满头华丽,心里有些厌恶,可现在一点也不。

    她的头上有太多太多耀眼的珠宝,在夜里显得十分打眼,靠近看那珍珠光泽就显出醉人的晚霞色。配这粉红的裙子,她倒像是由莲花变来的、自莲花池子里游上来的芙蓉仙子,她的打扮太过失真。

    她的眼眸中有着浓浓的悲伤,连刻意勾起的嘴唇都好似勾画着她的悲惨境遇。可她是在笑,是一种经历过世事后的淡淡的笑,宛若雨打后的残败的莲花。她顽强却不失纯真,泰山崩于前,还能淡然一笑。

    是发自内心的笑。

    他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自从十八岁开始就这样了,已经两年了。

    他温润地笑了,心间好似一松,“要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这话,不止说给她听,更是给自己听。

    说完,他看着她冻得发抖,拿了救人之前解下的袍子,替她披好系好带子。

    “你是不是还有个五个月大的弟弟?”他问道。

    “嗯——”她这一声像是把自己的骨气都泄出去了,气息低沉,头也低下去。想起她弟弟,想起弟弟那张憨憨的小脸,她嘴里、眼里都冒酸水。

    “他会看着你好好活的。”他皱起粗眉,用劝慰的语气说道。

    经过此事,她觉得沈源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可他刚刚那番要她复仇的说辞,回房后一细想,她不相信这出自文弱书生之口。一个二十岁上下的读书人,怎么可能替人设身处地地想到,要她灭了仇人一家这样狠的话?

    直觉告诉她,沈源不是普通人。

    可芙蓉没心思去想了,她沐浴后看见外面晨曦翻滚起来,心中紧绷的弦一松,终于熬过这天了。

    六月初二,她父亲和弟弟以及家中所有亲信的忌日,她烙印在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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