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粗糙的质感轻轻摩挲着她的眼皮,安菲特里忒抓住了那只遮视线的手。

    巴豆。

    不,是被路法附身后的巴豆。

    她默不作声甩开那只手,紧跟着的感觉像是她的心也空落落了某块。

    “你梦见什么了?”路法坐在她床旁,语气难辨喜怒。

    “没有。”

    安菲特里忒睁眼醒来后,第一反应是摸向自己的脖子,跟睡落枕一样酸痛,沙古拉真是一点也不手软。

    她脑海甚至闪过一个地狱笑话般的念头:脑袋和脖子还连着。

    豪华的吊顶天花,尽是奢靡琳琅的装修风格,她微微侧头,柔软的沙发上几乎将她整个人都陷下去,不远处高层玻璃窗外是一片星碎繁华的灯光,车水马龙。

    时间过了多久?

    这里不是办公室,也不是清幽密闭暗室,也不是她租的公寓,极有可能是巴豆名下某处房产。

    “没有?”

    路法玩味的重复着那两个字,继而道:“你睡着的时候可是一直喊我的名字。”

    安菲特里忒一言不发。

    【自作多情】

    这是她唯一一次撤掉屏障,丢下的传音。

    就跟回应一个一直敲着她房门,得不到回应就一直顽固坚持的小孩子一样,她最后只是敷衍开了下门,训斥了下那个小孩子,然后又把门紧紧关上。

    ‘巴豆’脸上的横肉一颤,凝固住的表情出现了蜘蛛网般的裂痕,就像被顽皮的孩子猝不及防打破了心爱的瓷瓶,漆黑圆狭的眸子流露出一种将要碎掉的情绪。

    这具人类的身躯无法承受过于强大的黑暗能力,路法只觉得胸腔连着心脏都开始抽搐疼痛,就像被一支格外尖锐的马枪深深戳扎弱点。

    “你怕我?”他强撑着扭曲的面色质问。

    你恨我?

    “为什么?”

    “因为千年之前我不小心把你的飞船炸了、还是因为那群无关紧要的蝼蚁?”

    他的手指在颤抖,寄宿在这具躯壳内的灵魂也在痉挛挣扎。

    安菲特里忒拒绝与他对话,更加深了这份痛楚。

    “为什么不回答我?”

    “……”安菲特里忒深沉的阖上双眼。

    “特里忒!”路法变得愤怒。

    “你是我……你、你是我的……”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卡在喉咙的话因为痛苦而无法表达完整。

    “特里忒、”

    他想伸手抚向安菲特里忒的脸,像是要狠狠把她那冷漠的面具撕下来,看看她究竟是否真的毫无动容。

    身躯勉强承受着路法俯身后的黑暗能量,巴豆在某个瞬间夺回身体主权意识。

    他面色惨白,捂着疼痛的胸腔干咳起来:

    “混账!”

    巴豆眼中阴戾,握住自己的手,阻止路法,恶狠狠低咒一声:“你、不能……一直这样用我的身体!”

    平时指挥幽冥魔借用他的身体就算了,为什么连这种时候都要……

    遗憾的是仅清醒几秒,脆弱的人类眼睛翻白,就彻底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倒下的巴豆身上冒出一阵黑雾,逐渐凝聚成熟悉的,漆黑阴森的斗篷。

    安菲特里忒坐起身,摸向袖口时不出意料自己的手机、枪、包括一直藏放着的监禁胶囊重要东西都已经被拿走了。

    孱弱单薄的身影和高大的路法形成鲜明对比,她如同被猛兽盯上的猎物,森森的寒意不可控制从后脊升起。

    她撒谎了。

    她说没有,就只是不想给路法。

    “我要的可不止是这个。”路法声音低沉,语气凉飕飕的。

    对方明明没有眼睛,可那种黏稠阴冷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身上:“谁让你出来的?”

    “皮尔?”

    “你自己?”

    “……”

    安菲特里忒闷着脸,眉梢浅怒萦绕,抿着唇不说话。

    路法气得无可奈何,大厅的灯光如同一下子断线的风筝骤灭,室内陷入漆黑,阴郁威迫的身影带着暴风雨欲要发作的节奏。

    路法发火了!

    于是他发着火后退两步,跟安菲特里忒腾出一点距离,但也仅仅是一点距离。

    “够远了吗?”

    “……”

    路法哼了一声,拎起曳地的布料,又蹑蹑退后一步:“这样呢?”

    等安菲特里忒终于肯把视线看过来,路法前进一步,她就把头扭过去。

    向前、别过脸。

    后退、看过来一点。

    向前、脸色看起来有些生气。

    于是路法后退两小步,腾出了可能让她觉得足够安全的距离感后道:

    “行了、就这么远!”

    安菲特里忒道:“……我不介意你再远点。”

    路法:“你不介意,我介意。”

    实在受不了那种黏糊沼泥般涌动的意识纠缠不休渗入脑海,安菲特里忒抬起眼帘,最终叹息一声:“你在执着什么?”

    “除非亲手取下皮尔的首级!我受到的屈辱才能解气!”

    “皮尔被利欲冲昏头脑,他总有一日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可那两万六千颗星球上的生命呢?祂们有什么罪要为沦为这场仇恨之中的牺牲品!?”

    “哼!没有我,皮尔连跪在王座旁的资格都没有!!”路法怨恨,当年谈笑风生的兄弟却居然因为王权翻脸,深深背刺了他:

    “祂们是没有罪,错就错在祂们自身太过弱小!宇宙法则就是肉弱强食,我不过只是遵守了这场游戏规则而已!”

    宇宙法则规定了谁若是拥有超过一半的星球能晶,那谁就可以成为银河的统治者。

    ——可夺取能晶,并不意味就非得要毁灭星球。

    路法的仇家能排满绕着地球一圈,如果他们大部分还活着的话。

    无论外人评他如何阴险狠辣,歹毒狡猾,他对这些评价不屑一顾。

    曾经遭遇的屈辱却实在让他耿耿于怀,寡不敌众,犹如败家之犬逃离家园,他怎么甘心?

    失去了阿瑞斯的庇护,那些弱小的文明星球也会被其他猖狂的海盗烧杀抢掠,或是内讧自取灭亡,这些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他们的结局都已经注定好了。

    贪嗔痴三罪之毒沁浸他们的内心,在他们自己都不知情的时候,渐入极端。

    从逃离阿瑞斯,夺取得第一颗能晶开始,他就与过去天真守护正义的自己彻底割裂。

    安菲特里忒:“如果我早点发现端倪,是不是一切都还能来得及阻止……”

    路法轻轻抬起古衣,有股柔和的风拂过安菲特里忒泛起潮雾的眼角。

    沉默就像无限扩张的空间,如云如烟穿透空荡荡的心口,他已经拿不出慰藉的语言去填补。

    “你辛辛苦苦跑出来,就是为了劝我放下仇恨?劝我回头?”路法语气讥讽:

    “可是这个世界的残酷,不是靠怜悯和正义就可以解决的,今日不是我取走他们的能晶,也会是其他人。要么选择与我站在一线、要么就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能还对你心软的时候,离开蓝白星,眼不见为净!”

    “我做不到。”安菲特里忒强行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

    “被你屠戮的那些生命文明,以前是我没有机会可以阻止你,现在蓝白星的命运在即,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继续犯错,重蹈覆辙!”

    凝固的氛围,在她说完后更是陷入死寂一样。

    “好啊、”

    沉寂顷刻,路法发出沙哑的笑声:“连你也想和我作对?”

    “才待了多少年,就对一颗小小的蓝白星产生这么深厚的感情?”

    黑黢黢的斗篷动了动,意念撑起空荡荡的斗篷,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如瀑布倾下,无形压在安菲特里忒身上,逼得将她陷进柔软的沙发里。

    她千里迢迢找过来,结果只是为了帮助敌人打败自己,这让路法如何不忿气?

    想起安迷修这个傻儿子以前总是心软把其他星球的俘虏偷偷放跑,路法更是觉得可笑。

    安迷修放了多少次,他就埋伏了多少次,对于安迷修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行为,军团内渐渐有人心生不满,路法都给压制下来。

    ——就因为安迷修是他的儿子,所以他总是一次又一次的给他机会。

    那孩子可曾知道?他们手上沾染无数生命的鲜血,已经是无法洗净的。

    “有时候安迷修很像你。”

    阴冷的话语如毒蛇爬过皮肤,黏滑得浑身发颤,她犹如僵住的木偶动弹不得,被迫昂头,视线望着那具没有肉身,也没有表情,被人类畏惧称为‘怪物’的存在。

    “他太优柔寡断了,总是看不清自己的位置。”

    “我相信安迷修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安菲特里忒想别过脸,但是动不了,路法好像把所有的意能都注入到与她这场愤怒的对话。

    他拂起她额前微微卷曲的刘海,那件冰冷糙厚的古衣袖子抚向她的脸。

    “正确的选择?”路法咬牙切齿,几乎每一个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

    “屡次把自己生命送到敌人手上,反过来威胁自己亲生父亲,都上战场了还抱着那么天真的幻想。”

    “那个傻孩子。”他说。

    每次关于安迷修的话题,安菲特里忒的理智才有裂痕。

    就像是从破裂的缝隙中照到了阳光的雪山冰川,雪花从她的眼角酝酿,跟细雨般顺着脸颊滑落,融化。

    她用顽强的意念突破了路法的禁锢,无形的压力倾倒她身上,压得她的心脏呼吸不过,甚至变得疼痛。

    她小心翼翼把手背贴向此刻眼前的路法,那件微微颤动的古衣似乎因为她主动的触碰而迟疑滞愣一下。

    过去触碰路法,总是冰冷的铠甲,现在触碰他,只是一件看起来会呼吸的衣服。

    一件躲藏着屠戮上万颗生命星球,罪不可赦、可恶可憎的灵魂。

    “我支持你去守护自己的正义,讨回公道。可你用以前保护弱小的力量,走上极端,惘顾生命,摧毁别人的幸福,成为曾经的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可她也曾经触摸过他坚硬铠甲下的软肋与温存,那抹曾为守护正义,抗击海盗,保护弱小的熊熊燃烧的炙热之火。

    “踏上这样一条错误的路,你过去的荣耀和骄傲,还有守护的信念,荡然无存。”

    “不止安迷修,还有巴约比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一直以来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和部下。”

    如果灵魂可以化为实质,像棉花糖一样,那她已经被痛苦撕扯成千万碎絮,在空气里渐渐萎靡化成一滩糖水。

    作为阿瑞斯星球的圣司,她是外交官,是政客,多愁善感和轻而易举被别人看穿自己,不是一件好事。

    可面对路法,她的理智和感情产生割裂,化为刺伤自己最锋利的刀刃,她面色苍白,冷汗打湿耳畔几缕碎发滴落:

    “复仇不是你唯一的选择。”

    闻言,路法无形无面,漆黑之中看不清表情,沉默良久后他发出一声哂笑:

    “你后悔爱上一个罪人,沦为被软禁的阶下囚了吗?”

    “皮尔曾剥夺了你的自由,也让你失去了公平,你不恨吗?”

    “你跟我谈论过去,可过去的荣耀和正义,都只是束缚我现在的步伐!我现在自由了,可以做我任何想做的事,成为我想成为的任何人。”

    “我会为过去的自己讨回一口气,也会为跟随我的部下赐予比以往更真实的尊严!他们不需要低声下气、不需要被裹挟在无聊的政治斗争中作无谓的牺牲,只要我取得地球的最后一颗能晶,就能结束这一切的痛苦!”

    听到路法的答案,她被攥紧的心脏勒得更紧。

    ——在她脑海名为理智的弦绷紧、骤断。

    明明路法对施压在她身上重重的压力不知何时褪去,可随着每次呼吸她的肋骨好似都要被折断一根,肝肺收缩,晕眩和急促的像藤蔓在体内伸展攀爬,长出荆棘穿透孱弱的身体。

    “让我回去。”

    “你去哪!?”路法意识到她身体的不对。

    安菲特里忒用尽力气把他推开。

    数千年前,她把体内的一半阿瑞斯能晶留在戈尔法身上,为的就是在她离开后阿瑞斯星球还能正常生息,她信任戈尔法的温柔与善良。

    可她与阿瑞斯能晶是密不可分的共生关系,许久以前开始,她也必须靠阿瑞斯的能晶维持生命。

    戈尔法小队曾经来过蓝白星,壮烈牺牲后……不,也许事情会有转机,阿瑞斯的另一半能晶一定散落在地球某处,不过和地球能晶一样,都不能被路法发现。

    昏暗的阴影落在安菲特里忒脸上,遮掩了她的表情,她的语气恢复平淡和决绝:“既然我们达成不了共识,那就分道扬镳。”

    “你在说什么?”那具斗篷微微颤动,他的声音犹如从深渊传来,变得可怕阴郁: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安菲特里忒把笑声哽在喉咙里,剧痛一点一点撕扯着她的身体,她对这份痛苦视若无睹,眼眸如月牙弯起,撒谎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我讨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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