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亨四年,梧州踞牢关前。

    天色渐暗,却忽闻马蹄声作,由远及近的向着关隘而来。

    守关的甲士急急登上瞭望台,只见黄土烟尘中,旌旗招展,玄甲生辉,黑压压的骑兵如潮水般涌来,直至关前的汜水畔方勒停战马。

    整齐划一,俨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铁骑兵。

    铁骑之中一人跃马而出,玄甲银枪,手持金印,高声喊门。

    “守将何在,太子亲至,速速开门!”

    关上甲士翘首眺望,果见金玺龟钮,其上阴刻“泰子”二字,再看玄甲之中赤黄旗帜飘扬,金蟒五爪,皆是太子之徽。

    众甲士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速派人员前往关内送信。

    “太子亲至,尔等闭门不开,意欲何为?”

    见守关之人不应,喊门之人纵马上前数步,抢指关上众人厉声喝问,随着他的动作,身后的数百铁骑也有了些许的躁动,战马刨地,铁甲铿锵。

    “将军息怒,我等区区甲士,虽身负守门之责,却无开门之权,现已派人速报上官,不时便有答复,还请贵人捎待。”

    眼见气氛瞬时肃杀,关上甲士赶忙出言安抚。

    喊门之人闻言大怒,正待喝骂之时,有人率先开口,遏住了他的满腔怒火。

    “他们尽忠职守,是大雍之福,孤且再等上一等。”

    说话之人声音清润,语气平缓,给人一种温柔和熙之感。

    甲士悄然看去,只见玄黑铁甲之中,有一人白马银甲,醒目异常,应当就是那位贵人。

    “贵人息怒。”

    甲士再次告罪,好在此时报信之人已带着上官疾行而来,来的也不是旁人,正是总揽梧州大权的州牧龚守仁,近日他巡行周边,如今正好在踞牢关内。

    “大人。”

    见其疾步而来,甲士们纷纷见礼,心底却都暗自松了口气。

    只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龚州牧到此,却不吩咐放下吊桥,而是下令弓弩就位,箭指关下大声喝问。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我乃太子都尉姜泽,今奉太子回京,尔等还不速速收起弓弩,降下吊桥,开门迎驾!”姜泽再次高举金印。

    “一派胡言!”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龚守仁尚未回答,其后一人已脱口而出,直斥姜泽,是州牧属官商怀仁,出身大族,极受倚重。

    “先皇晏架,新皇登基,尚无后嗣,天下间何来太子!”

    一时之间,如水落滚油,整个踞牢关一片哗然。

    梧州与上京虽只隔乾州之地,却因两洲皆土地辽阔而显得相距甚远,再加之天险汜水的横亘,对上京的消息多有闭塞,以致众人皆不知天下何时换了新君。

    新君既立,那……

    隐晦探询的目光,纷纷落在白马银甲之上。

    骤闻噩耗,虽早有预料,但端坐在马背上的太子,还是不由的一阵头晕目眩,几乎坐立不稳。

    “太子静心,此刻不是悲痛之时。”卫于他身侧的家令赶忙伸手护持,轻声提醒。

    “无碍。”太子微微摇头,拨开了他伸来护持的手,不理会家臣的眼神阻止,径直策马向前,更是越过了姜泽一个身位。

    “殿下!”

    身后众人皆低喊出声,当即便要策马跟来,却被他抬手制止,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马当先立于关隘之下。

    “不知州牧可还记得孤。”

    太子抬头看向龚守仁,容颜昳丽却不显骄矜,在城楼火光的映衬之下,端的是芝兰玉树,温润如玉。

    “自然记得,年前殿下奉命前往历州荡寇,途径梧州时,曾与臣有过一面之缘。”

    “你既识得孤,缘何放任属官妄言天子之事!”

    此言一出,不仅太子群臣暗道不妙,就连龚守仁也在心底叹息,太子空有一副好皮囊,却奈何没长一个好脑子,也难怪会因人算计被先帝所恶,在大婚之日大礼未成之际便驱离上京,白送了晋王一个皇位。

    龚守仁和商怀仁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屑和决心。

    他二人此前话论天下,皆言当今天子蠢政不堪,太子迂直少谋,晋王更是短视弄权,虞雍王朝已有败亡之象。

    而今看来确凿无疑,既如此不如乘势而起,要知虞氏先祖,原不过雍州小族,不也凭胆色独得天下三百载。

    “殿下不知,仁也是今日邸报抵达,方知山陵崩,梧州上下尚不及布上一缟一素,便遇殿下叩关。”

    龚守仁边说边抬手向北方行揖礼,以示对新皇的尊敬。

    “晋王已于不日前登基,继任大统,除尊淑妃为太后外,还特意改封殿下为留王,令殿下领锦州牧,以图报国,我劝留王殿下还是速速前往锦州赴任为妙。”

    “狂言妄语,晋王不过藩王,非嫡非长,太子即在,岂容他矫诏自立,反辱储君!“

    玄甲军中又一人策马而出急声呵斥,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虽未着甲胄,却精神矍铄。

    ”我劝尔等一同拥太子回京继承大统,方是正途。”

    “不知尊驾何许人?”

    “傅泓,陛下亲封太子太傅。”

    “原是傅公,下官失礼。”龚守仁敛衣行礼,看来颇为庄重,却不掩满口狂言,“傅公既司留王教导辅佐之职,便该时刻提醒留王君为臣纲,莫要生出不臣……”

    “竖子无礼,安敢以下犯上!”

    一语未毕,便被傅泓拂袖怒骂,而龚守仁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不疾不徐的将话说完。

    “莫要生出不臣不智之举,我等深受君恩,义在效死,留王若不回转,就休怪我等无礼。”

    “你待如何?”

    自听晋王继位后一直未有言语的太子突然开口,声音平缓却眸若寒冰,直直看向龚守仁。

    “不臣者,以兵伐之。”

    龚守仁嘴角含笑,似对他的注视毫不在意,却以手为势,号令弓弩手放箭,关上甲士一时愣怔,不知是否应该依令行事。

    “全军听令,结圆形护阵,誓死护卫殿下!”

    “殿下快退!”

    面对龚守仁的突然出手姜泽也是一惊,但千钧一发不容深思,趁甲士愣怔之际,他火速下令,并催马上前,护卫太子。

    然关上之人反应也不慢,商怀仁抢立于城楼之前,挥舞旌旗,口中怒吼,“留王已反,弓弩手听我号令,万箭齐发!”

    在他的怒吼声中,甲士们来不及思考,成波的箭雨已向玄甲军飞射而来。

    傅泓虽未穿甲胄,却也在此刻拔出佩剑,一边将飞落他与太子身前的箭矢纷纷挡落,心却是沉了下去,对方如此肆无忌惮,只怕已有鹰扬虎噬之心。

    眼看箭雨渐密,姜泽策马抡枪至太子身侧,同时侧身呼喊未着甲胄的傅泓先行撤回玄甲军中,却见傅泓眼中突现惊恐,再转身已是晚矣。

    一支不知何时漏掉的流矢破空而来,与他错身而过,径直刺入太子胸口,力透铠甲,温热的鲜血飞溅到了他的脸上。

    “殿下!”

    眼见太子中箭,姜泽大吼,当即顾不上飞射而来的箭矢,也顾不得君臣之仪,伸手一把将即将跌落的太子提上自己的马背,并以身为盾,护其向玄甲军阵中狂奔而去。

    傅泓策马尾随其后,挥剑为其抵挡箭矢,而玄甲军中也有数骑越众而出,火速赶来支援,好在相距不远,顷刻间便完成会军,进入了玄甲军的重重护卫之中。

    “殿下如何?”

    傅泓一入军阵,顾不得查看自身伤势,急急策马到姜泽身侧,与其一起查看太子伤势。

    不断涌出的鲜血已染红了大半盔甲,太子双目紧闭,满头冷汗,面色苍白,左胸被一箭贯胸,眼看只有出气不见进气。

    傅泓与姜泽都不愿向着最坏的情况想去,却在不经意的对视中,看到了彼此眼底的不安。

    “巫医何在?”

    傅泓垂眸回身,看向军中,在被玄甲军护卫着巫医到达之时,姜泽已调动全军向四周微微扩开,于中心处留出一块空地,他扶着太子席地而坐,并不敢有其余的动作,唯恐再次牵动伤口。

    巫医略作检查,顿觉不妙,箭矢没入虽有偏差,并未伤及内脏,但所造成的伤害也是极大,若不尽快处理,随时会有性命之忧,但此刻身处战场,极度缺乏救治之机,只怕……

    抬首刚要回禀,就迎上傅泓期待与威胁并存的眼神,他顷刻间便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太子不能死在这里,至少现在不能。

    此前太子中箭已导致士气低迷,太子若死,军中必起哗变,就连傅公与姜都尉也无力制止。

    他二人虽一为太子老师,一为太子妻弟,却也不能取代太子于玄甲军重要性,只有太子才是军中的定海神针。

    当机立断剪去箭杆,并用浸满艾汁的细布将伤口紧紧裹住,开始围着太子跳起了祝祷之舞,大声呼喝着太子承天之佑,吉无不利。

    随着他看似癫狂呼喝之声,凝滞在士兵间的不安开始逐渐消散。

    不远处的关隘之上呼声震天,具在高呼“灭反王,卫家国”,却只令人远远射箭,不见有人放下吊桥冲杀出来。

    傅泓与姜泽对视一眼,深知今日无法破关,太子之伤也需尽快治疗,再行拖延,局势于己只会越发不利,决定先退回历州再做打算,随行众臣皆附议。

    只是这一声声的“灭反王”让人气苦,他们殿下宅心仁厚,更是正统储君,竟被逼迫至此。

    众人暗恨,却又一时拿之无奈,唯有暗狠叹息。

    此刻太子家令眼神含蓄的看了傅泓一眼,示意他是否执行此前他二人瞒着众人暗做的打算。

    傅泓看着士气逐渐低沉的玄甲军,再看向满脸气愤及不安的众家臣,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气若游丝的太子身上,下定了决心。

    他教出的殿下,虽欠缺几分帝王心术,却是再仁厚不过的君主,虞烁竖子,如何能比。

    而再观梧州州牧今日贼反荷杖之姿,他预感大势倾轧在即,那么有些事情就更加宜早不宜迟了。

    当即令属官取来此前所备之物,一扬手披在了太子的身上,那是一件龙袍,袍色为玄,上锈九龙,是帝王的服饰。

    眼看众人神情从迷茫转为惊诧,最后归于坚毅,玄甲军更是瞬时士气高昂,傅泓提着的心终于暂放了下来,家令一直攥紧的拳头也倏然松开,二人具在暗中感慨这步棋虽凶险,但到底没有走错。

    接下来,端看太子殿下能否真的承天之佑,挺过危险,那此番布局才算真正盘活。

    虞煜一睁眼,就看到自己被披上了一件奇怪的长袍,尚处懵圈之中,就被一群看起来欣喜若狂却不太正常的人扶着站了起来,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正在立他为皇帝,还有一个穿红挂绿的中年男子围着他疯狂乱舞,全然不顾漫天飞射的箭矢。

    是的,箭矢。

    懵圈的他被迫接受着这魔幻的一切,直到胸口迟来的剧痛侵袭了他,低头看去,正看到自己的胸口被一箭贯穿,无视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很有几分烧烤穿串的意味。

    疯狂的人群破碎的他,难道这里每个人死前都要被串成烧烤封皇帝吗?

    好颠的梦境!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念头。

章节目录

成为亡国太子我被迫登基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棠落辞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棠落辞并收藏成为亡国太子我被迫登基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