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上海滩。

    小院高墙将沈府内外割裂成两个时代。里面克己守礼,外面灯红酒绿。

    沈华年上身绛红色马褂配玄色长裙,梳了个时下最流行的发髻,耳朵上的鎏金坠子在太阳光下透着亮。

    往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在院子西侧的空地上搭了架梯子,大袖一撸就要往上爬。

    微风一吹,满院子的花草都跟着金色的夏风晃荡。她的身影夹杂在一众花草里,倒显得有些突兀。

    “大小姐,您这是…”

    赶过来的贴身丫鬟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家小姐像只猴似的,借着梯子往上爬。

    沈华年回眸,一看是自己的人,松了口气。

    她左手撑在梯子上,侧过一半身子来,右手竖起做了个嘘的手势。

    “别说出去!”

    小橙点点头:“我不说出去,可是大小姐,林家来提亲的人马上就要到了,您要是现在翻墙逃出去,会被太太罚跪祠堂的。”

    沈华年听完并没有什么表情:“跪就跪,反正我不嫁。”

    从小沈华年就因为哥哥沈华兴给她灌输新思想的原因反对包办婚姻,家里人都说她这是被惯坏了,哪个女子成婚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但沈华年偏不,包办婚姻的惨剧她亲眼见过太多,她不想把自己搭进去。

    还没等小橙再说些什么,沈华年便已经上了墙:“小橙,等林家的人走了,你躲着点母亲,把梯子放还是放在这儿等我,一定记住了!”

    接下来一个转身翻墙,顺利出门。就如初次冲破枷锁的蝶。

    小橙在门的另一头愣愣地点了点头。

    上海滩的黄昏迷了人眼,霓虹散射出夺目耀眼的光,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响声划破宁静,随即又同云层一起消失在黄昏深处。

    街头巷尾人群熙攘,形色匆匆的人各自奔向自己的目的地,烟火气十足。

    沈华年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偶然间看见开在街巷转角处的一家洋装店。

    半圆式的橱窗周围镶上了草绿色的木框,石壁上的昏灯在黄昏的渲染下显得暗淡了些。

    好奇心驱使着她进去看看。

    迈上台阶刚走进店,一件最新到的洋装吸引了她的注意。

    白色软缎面料配上蕾丝纱网,模特的头上还有一顶插了一根白色羽毛的宽檐帽子。

    掌柜的看沈华年一身织锦样式的衣服,饰品也不在少数,料到是哪户人家都大小姐,就忙走到跟前招呼:“您可真有眼光!这是店里新到的款,都是最流行的式样。包好看!”

    沈华年对着衣服思考两秒。

    她从小对钱就没有概念,只是简单思考想不想要。沈华年犹豫片刻,随后对着店家道:“我要了。”

    掌柜的喜笑颜开:“好嘞,马上包起来。”

    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个人,应该是掌柜的的某个亲戚。

    掌柜的一看见他,就跟他打招呼:“书同,你来了,衣服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就放在柜台上,你直接拿走就好。”

    付书同点点头:“好。麻烦了。”

    沈华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怎么跟他哥哥的打扮差不多。

    他没留辫子,头发绞得很短,戴了一副金色边框的墨镜。还没有穿长衫,穿了身他哥哥回来时她见过一次的衣服。

    西服。

    不过后来在沈母严厉的要求下,沈华兴每一次回来都只穿长衫。

    似乎是感应到什么,付书同的目光也转向她,但看到她的打扮后又收回了实现。

    见怪不怪的大小姐装束。

    付书同见得多了,随即收回刚刚落在沈华年身上的目光。

    “您的衣服已经包好了。”一个伙计站在沈华年旁边小声提醒道。

    她这才回过神来:“啊,好。”

    随后从手上取了只满绿的玉镯子递给伙计:“不知道值不值,先拿着吧,我走得急,也没带洋钱。”

    对方哪里会觉得不值,笑盈盈收下镯子,将衣服递给沈华年,还将她送出门。

    天色几乎完全黑尽,霓虹招牌愈发耀眼。沈华年踏出店门那一刻,玄色长裙的裙摆随着下阶梯的步伐被轻轻漾开,露出一双正常大小的鞋。

    她的脚没被缠过。

    付书同就在她后面,还是头一回见到大小姐没缠足,于是略带好奇地问沈华年:“你没有缠足?”

    沈华年回头,看见是他,心里的戒备在这张堪称完美的脸上不由得放下了几分。

    她不以为意:“对呀,小时候怕疼,不想缠,就跑出来了,回去是没让我缠了,不过吃了顿竹条子。

    就和今天的她一样,为了拒绝,只能跑出来。

    这是付书同第一次感受到女子灵魂里的桀骜与自由。这么短短两句话,付书同却记住了她。

    沈华年正转身准备离开,却被付书同叫住,他问她:“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名字。在母亲的教诲之中,女子的名讳是只有夫家纳吉的时候才能知道的。

    “沈华年。”沈华年脱口而出。

    朦胧月影之中留下沈华年的背影,付书同一直没有离开,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沈,华,年。付书同重复道。

    有意思。

    月色变浓,风开始一阵接一阵地吹来,凉得沈华年打了个哆嗦。

    估摸着林家来提亲的人已经走了,沈华年便凭借着来时的记忆开始慢慢打道回府。

    沈府这会儿早就闹起来,这么大个活人不见了,沈家主母周今画正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沈华年的贴身丫鬟小橙正站在沈家太太面前,整张脸涨的通红,垂眸不发一语。

    “我问你,大小姐去哪儿了!”沈母一脸严肃地询问小橙。

    小橙也憋屈,都快急出眼泪来了:“回太太的话,大小姐只…只叫我不要把她逃出门的事说出去,去了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周今画僵硬地点点头,努力平复好情绪,随后吩咐小橙带人出门把沈华年找回来。

    其后周今画虽然没说话,但可以看出来被低气压笼罩着,心情十分不好。

    “沈太太,您消消气,消消气,华姐儿一个女子,又没有盘缠,指定跑不远。”周今画的贴身老妈子抚着周今画的后背,给她顺顺气。

    话一出口,周今画又气不打一处来:“华年真的是被我给惯坏了,平时要什么全都依着她,这婚姻大事能由着她吗,无法无天,看回来不给她一顿好果子吃。”

    此时已经走到家门口的沈华年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在西侧的院墙边踮着脚看了半天,也没发现梯子的沈华年正纳闷呢,就看见小橙提了盏灯,带人往大路上走。

    还神色匆忙。

    “小橙?”沈华年喊道。

    小橙回头,看见是自家小姐,激动得眼泪都快留下来。

    自己这条小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大小姐,您到底跑去哪儿了,太太现在正着急呢。”

    沈华年没有回答,反而先问小橙:“林家来提亲的人走了吧?”

    小橙点点头:“他们见小姐许久不出面,早就走了。太太找了个理由,说小姐身体抱恙,改日再商议。”

    沈华年眼睛都瞪大了,心里苦笑一阵:原来还有下次啊。

    “小姐,您还是跟我回去吧,太太正在气头上,您回去认个错,说不定还能罚得轻些。”小橙劝得那叫一个苦口婆心。

    沈华年摇摇头:“回去是得回去,认错肯定不行。我不认错。”

    还没等小橙再说什么,沈华年就将自己刚买的衣服递给小橙。

    “这个你先放我房间的柜子里千万记得别被发现了。”

    小橙看着洋装一脸惊愕,随即略微呆滞地点点头。

    沈华年则是从正大门回家。

    五分钟后,沈华年跪在母亲面前,面不改色,垂眸攥着自己的衣角,眼眶红红的。

    “母亲,我不嫁!”沈华年不抬眼,只是小声嘟囔着。

    “不嫁?前年来提亲的宋家你不嫁,我依着你退婚,去年何家二公子来提亲你也不嫁,我还输依着你,退婚。”

    话说到一半,周今画停了一下,语气由愤怒变为劝解。

    “你今年也十七了,再这么拖下去,你看整个上海谁还敢要你?这回的婚事,你可做不了主了。”

    下人按照周今画的指示递来了竹条子,周今画接过,随即对沈华年厉声道:“手伸出来。”

    沈华年伸出手。

    竹条一下又一下抽在手掌心上,钻心地疼。不一会儿,沈华年整只手便红肿起来。

    强忍眼泪的她仍然不说话,只是想把眼泪忍回去,但还是啪嗒啪嗒地,似断线的珠子般滴落在地板上。

    周今画这才注意到沈华年那只手。

    腕骨处是空的。

    “你的镯子呢?”才消气的周今画又问。

    沈华年憋住哭腔,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支支吾吾道:“碎…碎掉了。”

    “说实话!”

    沈华年带着哭腔交代:“买…买东西了。”

    买东西这事周今画从不过问,只要沈华年愿意,除了买不得的,金银首饰之类,随沈华年的便。

    刚才打的时候惯性伸了左手,这下遭了。话音刚落,沈华年内心一阵忐忑。

    但还好,周今画没在意。

    “知道错了吗?”周今画打完后将竹条递给下人,对着沈华年冷声道。

    沈华年没说话。只是眼眶红红的。

    “来人,把大小姐给我带去祠堂,让她在列祖列宗面前好好反省,明日林家提亲发人到了再放出来,省得她闹出什么幺蛾子。”周今画见沈华年没什么反应,便趁热打铁罚一罚她,目地是长记性。

    一旁的老妈子听了,对着周今画小声说:“太太,会不会罚得太重了,照这样,华姐儿明日怕是没有好的精神头再见林家的人了。

    对方说得在理,周今画稍微平复了情绪,在人要走时叫住了小橙:“今晚到时间就把华年放出来,让她好好休息。”

    小橙点点头,跟上沈华年。

    沈华年眼眶红红的,年幼时的种种过往就像戏台子上的折子戏,一出又一出在脑子里放着。

    那天刚过冬至,上海刚下了场大雪,天冷得骇人。

    大雪盖满了整座城市,房顶,枝桠,地面,都变成了一片白。

    她才满六岁不久,周今画拿着裹脚布要给她缠足。裹脚布一圈一圈绕着脚上,一开始沈华年没闹,直到后面越裹越紧,疼得受不了,沈华年才闹着跑了出来。

    晚上被人找回来时沈华年红着眼说不想缠足。但她的发声无济于事。

    幸好当时沈华兴在家,看见两人为着缠足闹得不可开交,直截了当地抱走了沈华年:“她说不缠就不缠,嫁不出去我养。”

    后来沈华兴一边帮沈华年搓着冻僵的耳朵和手,一边让小橙打了盆热水来给沈华年泡脚。

    似乎明白了什么的沈华年眼眸亮晶晶的,在灯火阑珊之下透着没经世事的清澈。

    她用稚嫩的声音问沈华兴:“哥哥,我以后还要缠足吗?我怕疼。”

    沈华兴心疼地道:“华儿不想缠便不缠。有哥哥在,没人会强迫你了。”

    沈华年自此便免了缠足之痛。

    只是那顿打她永远不会忘,和今天的一样。

    祠堂里黑漆漆的,只有神龛下的长明灯发出微弱的光。

    沈华年就这么跪在垫子上,摩挲着自己刚才被打的手掌。

    还是挺疼的。

    她被罚跪祠堂不是一次两次了,一开始被关进来还会害怕,现在已经完全习惯,长明灯晃悠悠的烛火让她昏昏欲睡。

    小橙跪在她旁边,给她那只被打的手上药,按摩,给那被打得有些红肿的手揉开淤积的血液。

    沈华年则是歪着脑袋想靠在一旁的柜子旁打盹。就听见外面脚步声一阵接一阵。

    是哥哥回来了?沈华年一脸疑惑,将手从小橙的手里收回来,一边揉着自己的手,一边起身走到祠堂大门旁,扒开一点门缝往外瞧。

    这里看不真切,她好想出去。但出去却只会被罚得更重。

    沈华年按压下想打听情况的心,继续跪回垫子上对着祖宗“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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