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晨风卷帘,朝露清新百花馥郁送入帘账,梦境雾锁重楼般压得人喘不过气,裴炜萤茫然睁开眼,泪水干涸紧紧绷在面颊上,回想起那似真似假的声音,依然心有余悸。

    丹朱雪青伺候她起身,瞧见她一双红肿的眼,直抱怨匆匆上路,没有带她服用的丹药。

    “不如一会让大夫开些助眠的方子,总好过苦苦熬着。”

    见裴炜萤点头,丹朱立即就出门去。

    雪青站在她身后梳头鬓发,镜中白瓷般易碎的小脸,眼角眉梢笼着浓郁的哀愁,她轻声劝慰道:“崔驸马因家族受累,并非公主之错,世事难料,认真追溯因果人皆有罪,公主不必自责。”

    英国公开国功臣,又与陛下有同袍之谊,统领南衙卫城禁军,维护京城治安,是陛下肱骨之臣。但他不知明哲保身,却欲插手立储之事,不尊太子,反而勾连百官支持庆王。

    公主与他儿子崔晏大婚,南衙禁军为皇家仪仗队,庆王障车,他竟当众奏请陛下念着庆王征战功劳,加封食户,比肩太子。

    陛下龙颜大怒,于婚礼当日彻查英国公府,这一查便查出英国公以权谋私,与朝中数十位官员有过密私交,皆为庆王拥趸。

    “英国公站错队,触怒龙颜,公主反遭他连累,大好年华在净光寺为崔驸马祈福,仁至义尽。”

    话虽如此,雪青依然不太明白,崔晏与太子亲妹妹成婚后,英国公便与太子有姻亲关系,太子又向来礼贤下士,他好端端为何要支持庆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意属太子继承大统,这中间莫非有什么误会?

    裴炜萤沉沉点头,忽听见脚步欢快,丹朱笑道:“公主,刚才我听郑将军说,驸马昨夜来过昭华寺,有他在,黛县很快就会收入公主囊中。”

    这话听得她难受,忍不住刺道:“他难道是你的天神救兵,打两个巴掌给个甜枣就给你哄好了?”

    丹朱知道她又在闹脾气,不敢惹她,哭丧着脸和雪青挤眉弄眼,裴炜萤从镜子里瞧见,笑骂几句。

    用过早饭,裴炜萤移步正厅,让季临和郑绍一起进来,问:“刘县令自以为发现瓷矿,向陈奎献上黛山,但现在矿出了问题,陈奎不想吃亏,必定要寻机东进,拿下沄城。你口口声声不知敌情不敢动兵,一夜过去你可知他多少人马?”

    郑绍答道:“两万。”

    裴炜萤摇着团扇的手顿在空中,不可置信看向郑绍:“黛县芝麻大的地盘,容得下两万士兵?”

    “黛山巍峨,他们靠山安营,依赖灵州补给。沄城若失黛县,再无险阻,守城极难。”

    郑绍劝道:“以一千人对两万人,无异于以卵击石,公主三思。”

    裴炜萤进退不得,黛山瓷矿的问题一刻不弄明白,她便不会罢休。这不仅关乎鸿影阁,还关乎她的脸面,她堂堂公主,封地却被地方节度占为己有!

    郑绍劝她回原州等候大捷,裴炜萤半晌没有言语,盯他半晌:“你这气定神闲的模样,不像要守沄城,反而像对朔方蠢蠢欲动,守株待兔。”

    郑绍轻轻扯起嘴角,微笑道:“公主说笑,我和驸马年前亲自攻打沄城,来之不易,不敢有失。”

    裴炜萤轻嗤,“好一个不敢有失。”

    他攻城掠池,布局设陷,容不得她插手。她也无心无力去管。可如今她也惨遭蒙骗,远嫁河东,遭他吃干抹净进退维谷,沦落为徐令仪同样的处境,与他修好她不甘心,与他和离又无从说起。

    新婚不到半月,哪有和离的道理。

    “北燕新主记仇,你和驸马夺他城池,反而博得仁善美名,他一定想法设法报复河东,夺回沄城一雪前耻。左沛看似误打误撞拿下黛县,实际全在驸马谋算中。你们弃黛县,诱他夺沄城,届时北燕南攻,陈奎深陷困境,灵州在你们控下断粮绝草他必然兵败。而我那枭心鹤貌的好驸马,又能借着抗敌的名义重夺沄城,好生让人敬畏啊。”

    郑绍脸色煞白,看来被她猜中了。

    “徐从绎和钱偲现在去攻灵州,你滚回去好好守你的沄城,将陈奎他们围在黛山进退无措,要杀要降与我无关。至于北燕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们造的孽自己收拾。”

    “黛县再贫瘠不毛,也是我的封地,你告诉驸马速速归还于我。”

    郑绍心想不从你能怎样,一哭二闹三上吊?

    裴炜萤却起身离开,季临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替郑绍问出疑惑。

    “若是驸马一意孤行,公主要怎么办?”

    四周宁静,古树遮天蔽日,阳光在青苔地上投下斑驳光影,随风轻轻抖动,柔和的光线在她脸上交错。裴炜萤看向屋檐上金光四射的云,分明春和景明,但昭华寺内残垣颓壁,显得十分凄凉。

    裴炜萤答非所问:“你去看看是否如郑绍所言,朔方当真派出两万兵入黛县。”

    萍掌柜的信还没来,若瓷矿的事尚有转圜余地,陈奎也不必冒险攻沄城。老流氓想一箭双雕,她非搅合他鸡犬不宁,什么都捞不着。

    季临见她眉宇坚毅,不多过问领命去办。

    佛殿外裴炜萤扶在门框上,头顶金书匾额,题着“昭华禅寺”大字,莲花宝座上金身佛像慈眉善目,微笑俯视芸芸众生。她虔诚肃穆,在蒲团上跪下,昨夜梦境重现脑海。

    焚香罢,她入大雄宝殿西侧禅房,小沙弥放下扫帚,领她候放生池边。

    香客稀少,池内锦鲤却并不瘦小,拖着肥大的身子缓慢游动。丹朱掏出袖中吃剩的饼,三人各分一块饶有兴致喂鱼,忽然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裴炜萤转过身去,老者佝偻着背,请她入室说话。

    屋内竹塌草席,正中摆着一丛兰草,房舍破败却窗明几净,纤尘不染。老住持临窗抄写佛经,墨香沉沉。

    老住持请她入座,慈声道:“公主可是要为刘县令做法事?”

    裴炜萤立即回忆起刘县令死前惨状,腥气直逼而来,她嘴唇发白,掌心按在腿上,“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与刘县令非亲非故,不宜越俎代庖。”

    刘县令背叛她在先,没了利用价值遭陈奎杀害,她原定弄来刘县令打探军情,却反被陈奎算计摘不干净,面上显露几分愧疚遗憾。

    外人不知内情,刘县令风评不错,老住持有此想法她并不惊讶。

    她淡淡道:“今日我想请大师为我三年前亡故的夫君做一场法事。他的牌位在京城净光寺供奉,但我昨夜梦到他死状凄惨,心生不宁,或许是他亡魂不安。”

    又或许是她对他不起,担心遭他报复……

    老住持轻抚胡须,“旧人既然安息,入梦乃因旧物牵引旧情。公主是睹物思人。”

    裴炜萤不敢苟同,她从不信鬼神之说,为求安心她装得虔诚潜心,抄经诵佛,只因她走投无路。

    三年来她看似云淡风轻,可崔晏的死是阴凉冷彻入骨的风,梦魇缠身日夜不得安宁,慢慢的对他的愧和怨占据上风,她已然忘记她何时对他生过一丝爱意。

    在她眼里,崔晏是京城里风彩夺目的贵公子,犹如鸿影阁最精美昂贵的瓷器,金枝玉叶注定要盛放在他这尊容器里,容貌相宜,地位匹配。

    记事起,她与崔晏便是默认的一对金童玉女,每逢节庆他们心照不宣同游赏景,可这人性子太闷,她总拉上敏言和重华作伴,他们四人也曾有过自在无忧的少年时光。

    但父皇年纪越大,越不喜英国公居功自傲,她也很不喜欢。

    那人眉宇森严,有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替陛下追查在胡麻饼中下毒的细作,居然查到她头上。但他并没有揭穿,他知道她只是想讨个容身之地,于是要她用来路不正的荣耀增添崔家的门楣。

    在他的胁迫下,她劝说敏行选择崔晏为伴读,亲近崔晏为她的青梅竹马,最后更是嫁给崔晏。

    她的前半生糟糕透顶,华贵衣袍下布满虱虫,盛不下一丝真情实感。崔晏与她一明一暗,哪怕身份上再接近,装点再光鲜亮丽,他们的关系都是岌岌可危,随时会坍塌的。

    她无法对他生出爱意,哪怕他风雅温润,卓然不凡。

    她顶着不正当的尊贵身份,也无法喜欢徐从绎。

    前朝时两国议和,宫中会将宫女封为公主送去敌国和亲,事情败露后敌国以此为由,杀了和亲公主引战。

    如今也不难猜到,徐从绎若是得知她是捡来的公主,恐怕会将在她身上受过的屈辱加倍奉还。

    可分明心有顾虑,她却管不住嘴,仿佛怎样和他作对他都会原谅。

    他那人冷峻不乏温情,倒是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几夜夫妻情,谈不上恃宠而骄,兴许是男人对待美色总有几分耐心和新鲜劲。

    他从前再不近女色,再不同于寻常凡夫俗子,到底是个活生生的男人。

    和住持商定好法事,裴炜萤忽觉肩头一松,脚步都轻快不少,连肥硕的锦鲤看起来都灵活许多。

    她不由驻足,向小沙弥讨来鱼粮,翩然立在池边悠哉游哉喂鱼。池畔美人石榴红百褶裙,身后是榕树古朴,气势恢宏,衬得浓绿鲜明丰富。

    “施主,住持说若是夜间多梦,可试着在入睡之前焚香抄经,为您的夫君祈福。”

    裴炜萤谢过,丹朱上前接过小沙弥捧着的一叠经书,忽然紧张得叫嚷一声。

    “驸马……”

    徐从绎随手拿起一本,面无喜怒翻看,头也不抬淡声问道:“殿下当臣是死了,要为哪个夫君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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