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风急,乌云碾过皎月,不多时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滴落在青苔绿丛中声势削弱,化作催人入眠的琴曲。

    裴炜萤不敢睡,她让丹朱多点几根蜡烛,屋内煌煌如白日,照得人额角生汗,平添一股燥热之意。

    她惶惶不安躺在榻上,一闭眼便是猩红漫天,可困意袭来,只好独自数着烛火跳动支撑精神。

    雪青熬好药端进来,放在桌上晾凉,丹朱坐在床头陪裴炜萤打着扇,忽然一瞬间福至心灵,斟酌开口问道:“公主觉不觉得驸马的声音倒有些像崔驸马?”

    雪青也点头。

    裴炜萤惊讶这两人如今才反应过来,大概是徐从绎和崔晏人前均寡言少语,加之熟悉他们二人的并不多,才从没有人提起过。

    她承认道:“是与崔晏相似。”

    丹朱继续道:“偶尔听驸马说话,真以为是崔驸马活过来了。看来公主这梦魇并非因为崔驸马在阴司不安,兴许是昨夜驸马回来,和您说了什么,让您误以为是崔驸马在梦中说话。”

    裴炜萤倒没想到这上面,徐从绎半夜从原州赶来能和她说什么,他担心他的城池还担心不过来,难不成遇见她梦魇哄她不成?

    丹朱拍拍胸脯保证:“您今夜不召见驸马,听不见他的声音,喝下药以后安心睡到天亮也没问题。”

    果真是一夜无梦,裴炜萤睁开眼睛,有种逃过一劫的轻松。

    昭华寺外兵马已散去,郑绍和季临昨日星夜奔赴灵州,与钱偲汇合。

    裴炜萤心事重重收起萍影的信,信鸽休息一夜已经恢复体力,她看着它欢快啄着豌豆,颇有些顽劣地抓起它的腿,绑上她的信笺。

    鸽子咕咕叫嚷,她拍拍它的脑袋,托起它送入云霄。

    萍影信上说黛山的瓷矿分三六九等,她那时见到的瓷观音是用上等瓷石烧制。

    而刘县令自作聪明,用上等的矿诱陈奎高价收下,替儿子还完赌债,但低估陈奎此人奸诈,被破城攻入后他怀恨在心,诓骗陈奎建立瓷窑,却用下等瓷石制胚入窑。

    陈奎不至于太蠢,发现后要他半条命,得知上等瓷矿的位置大肆开采烧制。

    可他的匠人技艺不精炼,裴炜萤把玩那块瓷片,她视若珍宝的瓷矿被人随意糟蹋,犹如钝刀子割肉般难受。

    这样的日子要煎熬一个月,简直度日如年。

    她从来都是性情急躁之人。

    今日便要回沄城,丹朱利索卷起被褥锦帐,交给雪青送入马车。此次出行匆忙,裴炜萤没带许多衣裳首饰,一辆马车便可容纳所有物件。

    丹朱收拾包袱,放入剩下的药包欢声道:“公主,昨夜我在床头陪您睡了一夜,您半句梦话也没说,看来没让驸马入寝是有效的。今晚我再给您熬一回药,若是依然有效,明晚便不喝了。”

    那药苦涩刺鼻,入喉回味悠久,她不喝丹朱又念叨没完,欣然点头。

    徐从绎这时从门外进来,雪青又没能拦住他,无奈耸肩,幽怨看他一眼。这新驸马看似风度郎君,光风霁月,在某些事情上却无礼得很。

    “殿下病了,喝的什么药?”

    丹朱心道你不来就是最好的药,面上还得赔上笑脸:“回驸马,殿下夜里睡不踏实,几副药下去已经大好。”

    思念成疾,要靠药物才能入睡,真是感人肺腑。徐从绎眉峰微挑,回想起昨夜的耻辱似笑非笑道:“殿下在原州睡得香甜,看来黛县并非殿下福地,原州才是。”

    裴炜萤继续抄写经书,只为能光明正大不搭理他,她心平气和道:“驸马说是那就是,只是原州不是我的。”

    他盯着她呛人的嘴,“殿下与臣是夫妻,不分你我。”

    “驸马和我界限分明为好,免得今后不认账。”她明白他打的什么主意,先把季临支走,调开她的兵,接下来她便由他拿捏。

    攻打灵州请封是他冠冕堂皇的幌子,他要城池要兵马,要她这个人安生待在他的后宅,展现他对朝廷的忠心。

    待与朝廷撕破脸,休弃他另娶佳人,他可是还有一位小青梅呢。

    她衣着海棠红襦裙,颜色俏丽娇嫩,活脱脱迎风绽放的明媚海棠花,精心描绘的远山眉都减去几分冷淡,恰如心湖柔和温婉的水波。

    他昨夜睡在郑绍的床上,实在是熏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闻到她润泽心魂的木兰幽香心尖也软和许多,看向桌上抄写工整的经书已经无波无澜。

    “黛县你呆够了,回到沄城应战时莫要再胡闹下去。”

    说完,他后悔不已,作何要说出那两个字。

    果然裴炜萤眸光烈焰一般烧起来,揪住他的字眼不放:“胡闹?我当然不比驸马英明神武,人人为你抱屈,我配不起尊驾,难为驸马给我脸面娶我为妻。”

    再吵下去又没休止,他眉间笼起倦意,“你走不走?”

    她澄澈的眼眸登时暗淡,定定看他紧抿的嘴唇,末了冷硬道:“不敢不走。”

    季临领走四百府兵至灵州,剩下的一百人随公主马车逶迤上路。战事在即,一路车马喧嚣,缓缓向东驶向沄城,黛县几乎化作空城。

    徐从绎单骑快马,奔回沄城点兵列阵,布署城门守卫,命人严查入城人马,忙得脚不沾地。

    暮色四合,天阴沉沉压下来,凉风卷来春雨的泥腥气。

    他心揣不安,问起看守城门的将士:“长陵公主的马车和随行府兵还没到吗?”

    “回节使,属下得节使吩咐午后便留心,未见公主车马入城。”

    得到否认,他拽起缰绳猛夹马腹,刚刚行出半里地,迎面纵马而来一眼熟的年轻小将。

    他认出是公主府兵,雷霆震怒的眉眼朝他俯来,小将从马上跌坐,跪在地上声音颤抖。

    “驸马,公主说她另有打算攻克陈奎,请驸马好好守着沄城子民,不得有失。”

    好一个不得有失,他冷冷扯起嘴角。

    马鞭高高扬起,小将惶然俯低身子,几乎与地面平行,卷起的尘土溅入他的口鼻。

    徐从绎久久不曾开腔,阴沉的凤眸蒙了一层寒冰,声音平淡如常,只道:“真是有意思。”

    他掉转回城,回头冷漠瞥他一眼,“提醒你们殿下,悠着点玩,别再把命折腾没了。”

    雨声越来越大,盖不住刘夫人凄凉哀绝的哭声。刘府的灵堂萧然冷寂,白绫绕着梁柱是爬着的蛇,飘扬幽冷,昭华寺的住持和四个僧人口中念念有词。

    在肃穆诵经声中刘县令的儿子刘科跪在雨中,豆大的雨点打在他身上,冲刷他磕破的额头,鲜血顺着雨水在脸上蜿蜒至下颌,些许流进他的嘴里。

    可恨又可怜。

    他被人设局沾上赌瘾,不出半月妻离子散,连累年迈的父亲替他收拾残局,一生清白毁于一旦,被陈奎榨干价值夺去性命。

    “爹,儿子不孝,假以时日必定要拿下陈奎那老贼的狗命,为爹偿命。”

    翌日天幕阴沉,刘家上下二十余人披麻戴孝,扶着刘县令的棺木一路挥洒黄纸,沿途留城的百姓无不动容,一同进入黛山为刘县令下葬入土。

    入山四条通道皆由朔方军占据,刘科躬身作揖,对把手通道的将士道:“军爷通融,我家大人曾为陈奎将军效劳,请军爷行个方便,让我家大人入土为安。”

    他从袖中取出一锭白银,悄悄塞入将士手中。

    待扶灵队伍上山,刘科绕道至山腰,空荡的山林回荡哼哧捶打声,但见一中年男子灰头土脸,分明是阳春三月风和日丽,却额头密布豆大的汗珠,指挥着数十位将士托运采好的瓷矿。

    “赵伯父。”

    赵舍回头,一见是他脸上猝然闪过一丝愧色,得知刘县令的遭遇上前好生安慰他一番,局促紧张地问起他的来意。

    刘科哀声道:“父亲得罪陈将军猝然离世,非伯父之过。我变卖家产不日要与母亲南下,听说陈将军重用伯父,我特来辞行。”

    赵舍苦笑道:“重用?陈将军采的矿烧不出好瓷,第一个拿我是问,这颗脑袋还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他摘下。”

    他自恃妻子娘家曾是赫赫有名的瓷商家仆,于瓷石开采制备原料有所涉及,投入刘县令门下,又因刘县令亡故辗转落在陈奎手上。可陈奎此人刚愎自负,又急于求成,下属忙于交差只能应付了事,瓷石舂碎成粉后略过淘洗去浮渣的工序,练出的泥块毛毛躁躁,如何能烧得出好瓷?

    真是可惜成片的上等瓷矿,他既然不用心对待,何苦开窑烧瓷,为何不干脆倒卖瓷矿?

    刘科听完,纳闷道:“怎这般心急,制瓷是精细活,伯父何不规劝将军?”

    赵舍有苦难言:“每日活计压得喘不过气,能用的人手就那么多,从日出干到日落,一日两餐都是奢望。”

    “可我来时看见山头乌泱泱的人,个个孔武有力,采瓷石舂捣的活计在他们手里应是得心应手才对。”

    赵舍“嗐”一声,他指了指东边,“那些人可不是用来采矿的,将军有大用处。”

    所谓大用处,指的是攻打沄城,人人心照不宣的消息。可小小沄城驻兵不过五千人,陈奎兴师动众弄来两万朔方军可见胃口不小,兴许还要掠夺河东其他城池。

    刘科若有所思,感叹道:“如今黛县人人自危,流散河东各城,若是能招募到可靠人手,精细练泥,不辜负咱们黛山的瓷矿,也可解伯父燃眉之急。”

    赵舍苦恼:“你也说了因战事起,人都跑去外地,谁敢来咱们这地?”

    刘科道:“我来时看见城外一伙男丁,约莫三十来人,看着倒是老实巴交,只是不知是什么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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