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谷底是大齐与北燕之间天然的界限,河东军藏匿于南谷,蓄势待发,而迎亲的北燕将领也蠢蠢欲动。尽管两军暂时没有攻打的借口,但隔三岔五就有一场小规模的战斗。

    硝烟弥漫中,公主和亲的车架惨遭无妄之灾,被一方连人带车扣留。

    裴炜萤睁开眼睛,头脑晕沉,抬手按了按额头,才发现左臂至手背缠满纱布,手指僵硬无力,头发丝都拨不开。

    究竟昏迷多久?她慢腾腾挪动身子,小心活动四肢,脚踩在地上的那一刻竟有种不真实感。

    帐内黑漆漆,她摸黑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水依然温热。

    有人照顾她。

    只是不知扣下她的是北燕军,还是河东军。

    思索间,帐外旌旗翻飞,猎猎作响。她抱着好奇走至窗前,撩开帘子的瞬间,两柄银□□过来,距离鼻尖半指之距停下。

    裴炜萤打眼一看,清凌凌的目光微顿,“燕”字被风吹得扭曲,她迅速从惊讶中抽离。

    “快去通知,大齐公主醒来了。”

    士兵放下兵器,眼神依然戒备,好像她是随时要逃跑的犯人。

    她吹了阵冷风,沉甸甸的头颅压在肩颈上,莫说逃跑,走路都有气无力。

    来见她的人甲胄齐全,应是北燕的将领。他进来时是刀劈开的帘子,眼神立刻落在灯下的人影上,清瘦纤弱,风一吹几乎要飘起来。

    “弱不禁风的,还算命大。”他扯起嘴唇吩咐身后的人,“好生照料,她用处大着呢。”

    她的用处是和亲,可是北燕已与大齐开战,和亲公主名存实亡,落在交战边境,剩下的用处只能是拿捏河东军。

    至少名义上河东仍是大齐的疆土。

    “北燕的杜将军作战失利,被河东俘虏,你想拿我换他?”她冷不丁说话,像是谈说别人的事。

    于效乜一眼门口守卫,沉声怒道:“谁让你们多嘴的?”

    守卫忙低头,噤声不敢喘气。

    但这也不是值得严防死守的秘密,他发完火,面对冷淡如霜的裴炜萤,阴阳怪气道:“听说徐从绎以前很宠你,你难道不想回河东?”

    挑起战火的是河东,说是夺妻之仇,不共戴天。于效当即骂回去,让人润色一番,传成徐从绎暴虐无德,不得公主喜爱,因而被长陵公主抛弃。

    前脚与他和离,后脚前往北燕和亲,年轻人血气方刚,罔顾朝廷和谈的旨意侵犯边境。

    公主选择北燕的皇帝,才是真正的弃暗投明。

    裴炜萤不顺着他的话,反问:“你们陛下向我求亲时说得感天动地,非我不可,他知道你要拿我换人质吗?”

    于效像是听了笑话,毫不留情面笑出声,“还真是锦绣堆里的娇娇女,不知天高地厚。实话告诉你,拿你去换我兄弟,这个提议正是陛下想的。”

    他们都明白,什么夺妻之仇不过是掩人耳目,公主和离时另有新欢,这是泼天的耻辱,徐从绎想夺她回去无非是要报复她。

    “那你告诉他,他的计划要落空,因为我曾对徐从绎谋杀未遂,他不会为了我放走杜将军。”

    于效愣了下,想象不出瑰艳纤弱的女人如何杀人,哼了一声,“我把他的仇人送给他,不正合他心意?”

    “有道理。”裴炜萤目无波澜,“可我曾和他同床共枕,知道他心胸狭隘,比起仇人送上门任由宰割,他更喜欢踏平你的军营,亲手了结我。”

    于效被她堵住话,认真思索起来。

    “考虑考虑,河东的钱偲,郑绍,魏雱还有李荆,你手下的军师幕僚不见得比我更了解。”

    “所以,你们最好不要拿我换回杜将军。”

    于效听进去了,揣着这番话去见主将三皇子,正巧在主帐外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身形如松,挺拔如鹤,转身瞥来时,漆黑的眸中一闪而过的阴寒冷瑟。

    他脚步放缓,寒暄两句,进屋和三皇子复述裴炜萤的话。三皇子二十出头,迎接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继母本就心存埋怨,恨不得立即拿她换回杜将军,听完后又有些动摇。

    皇子夺位他不占优势,杜将军虽是猛将但并不支持他,救下他兴许还会被父皇批评他谋略有误,不如借大齐的公主搏一搏。

    “去把崔晏叫回来。”

    于效站在一旁,看着去而复返的崔晏,果然他也深深皱起眉。拿长陵公主换杜将军的主意最早是他提出的,现在三皇子想反悔,自以为另有出路。

    三皇子寻求认同,问:“公主说她清楚河东军每一位将领的脾性和作战手法,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你看如何?”

    他看她纯粹是胡说八道。

    崔晏浓密的眉压下来,衬得黑眸深沉无尽,“公主重情重义,担心我的下落,不肯弃我而去。”

    他改头换面后也得到公主的爱慕,三皇子却不愿意相信几次三番嫁人的女人愿意为情郎舍弃一线生机,于效惊讶道:“她是骗我的?我这就去绑了她!”

    三皇子眼神定住他。

    崔晏没回答,“公主在河东时经常随军,容我探探虚实。”

    于效等他走后,凑到三皇子跟前,放低音量,“三殿下为何深信此人,他毕竟是大齐的子民,还当过公主的驸马。”

    三皇子眼皮掀起,浸满寒气,“因为他和我都有共同的仇人。”

    “大齐皇帝?”

    “还有徐从绎。”他重重放下酒杯,声音回荡在耳畔。

    沄城之战,他险些亡魂于河东军刀下,回去后更是受尽父兄冷眼与嘲讽,地位一落千丈。如今从皇叔手中抢来出征的机会,他誓死要从徐从绎手中夺回沄城,斩下他的头颅,一雪前耻。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崔晏走至半途,折返住处,命人打水净面。他望着镜子里的脸,月光落下,高挺的鼻梁将其一分为二,他垂下眼,从容起身整理衣襟。

    衣物熏香后有股宁静沉稳的气味,这是大齐贵公子爱用的香,辗转多年,崔晏早已摒弃曾经旧习,却唯独留下这种味道。

    他站在裴炜萤的房门前,北地的月总是蒙着薄薄一层纱,月辉朦胧,月影清冷,洒满肩头。

    枝头寒鸦叫唤两声,除此之外尽是北风呼啸的声音。

    “崔先生。”药童捧着托盘,上面是纱布和药粉,药碗还冒着热气,但北地的吹过,不到半刻便凉了。

    崔晏举到鼻子下轻嗅,气味寻常。

    药童整日面对五大三粗的壮汉,被他们吆喝推搡,乍一见到这位斯文俊秀的幕僚先生,有心凑上前:“我正要去找先生,师父说先生伤已大愈,今后我来给先生煎药诊脉。”

    “有劳。”他瞥一眼房门,问:“公主呢?”

    他语气崇拜,“多亏先生救助及时,挡住那根箭,若是再偏一寸,公主伤的可就不是手臂,恐怕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

    说着,他跟在崔晏身后,碎碎念叨:“看不出先生文人出身,却筋骨强健,远胜于将军杜将军,我师父估摸先生的伤要半年才能痊愈,没想到这才不到十日……”

    “这里交给我。”崔晏打断他,拿过托盘。

    帐内幽暗,裴炜萤身份再高贵,也是战俘,派人医治她也只是为了吊她一口气换人。

    她也靠着这口气撑着,丹朱雪青下落不明,两军对峙战事胶着,一边是撕破和约的敌国,一边是野心勃勃的前夫,她的处境难堪,地位更是尴尬。

    如果北燕真要拿她换回杜将军,让她回到河东,那她岂不是回到原点。

    帐外传来说话声,被北风呼啸吹散,她听不清,但愿是于效劝服了三皇子,请她过去的。

    可惜,门帘掀开,风先涌进来,发丝飞舞遮住半边脸颊,她看不清,但从那道高挺峻拔的身躯上看,并不是于效。

    像是天清,昏迷前他的背影挡在她前面,紧接着是利箭刺破皮肉的沉闷声。

    原来他没死。

    但他大张旗鼓,还能在北燕的军营任意走动,可见朔方归顺的主人不仅是庆王,她沦为阶下囚也少不了左沛的手笔。

    帐内没点灯,遥遥天边一抹月色投在地上,他身形高大却脚步缓慢,可见是无颜见她。

    说什么陪伴她度过无数寒夜,直到大齐将士踏平北燕。

    幸好她没信。

    裴炜萤没心思翘首以盼,余光碰到他的身形轮廓,翻过身背对着他。

    实话实说,天清不似崔晏,反倒更像徐从绎。

    “殿下。”他轻轻唤一声。

    声音更像,她想起和他的最后一面,他唏嘘落寞的笑,话音也很轻。

    听守卫说河东军险胜,徐从绎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估摸着活不过明年春天。这话有灭敌人威风的成分,她不敢全信,总之徐从绎这些天并不亲自迎战,可见力不从心,到底是伤着了。

    所以她才铤而走险,哄骗于效认为她悉知河东其余将领。

    毕竟熬走徐从绎,钱偲等人也不是好对付的。

    可徐从绎手底下的那些人,她也就和钱偲相熟些,其余不过数面之缘,远远谈不上知己知彼。但徐从绎出事,最有可能接替他的是钱偲,她好歹能顶过一段时日。

    “殿下,该换药了。”他又唤一声,大概以为她睡着了,声音稍稍拔高。

    裴炜萤不会和身体过不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现在能依附的也只有天清。

    她劝自己忍住,转过身幽幽望去,“当时多谢你救我,我记得你中箭了,不知……”

    映入帐内的月光清冷,照在他银灰色的衣袍上,随风打了个摆。

    他静静站着,唇角微翘,不是在笑,分明是心灰意冷,自嘲与无奈。他读懂她眸中神色,惊讶,喜出望外,眸光晶亮盛满柔情春水,激动得要溢出来。

    “崔晏……”

    裴炜萤揉了揉眼睛,确信不是在做梦,她已经许久不曾梦见过他,可是此时此刻,本该死去三年的人却真实站在她面前。

    与她遥遥相望。

    “你……没死……”她简直不知道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嘴唇都在打颤。

    就这么屏住呼吸,克制惊叫,眼看他越走越近,如同置身梦魇之境,下意识抬起手臂想要推他。

    可他却捏住她的指尖,慢慢握住纤瘦白皙的手掌,冰凉柔软,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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