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飘摇,如同无数银针般倾泻而下,打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山上的慈恩寺,坐落在一片翠绿的竹林之中,显得格外宁静。

    寺内,青石铺就的小径蜿蜒曲折,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木,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木之香。

    高耸入云的金钱古松旁,是几栋独立寮房,寮房内布置朴雅。

    姜延意来到慈恩寺已经五日,这五日里除了每日早上晨钟响起时,她要去打坐念经外,剩下的时间,慈恩寺的善妙住持对她没有其他强制要求。

    可寺内也无趣至极,人人古板乏味,开口即说教,闭口就禅修。

    她性格活泼,无论在郾城还是建康,几乎哪里热闹去哪里,若是没有热闹,她就制造热闹 。

    最近一直下雨,山上地形复杂,姜延意不敢私自逃出去玩耍,怕一不小心脚底一滑,坠入山崖。

    姜延意托腮望着窗外,想着还有八十多天才能离开这儿,心中更觉郁结烦闷。

    连翘端着泡好的新茶,和刚做好的云片酥,放在姜延意跟前,瞧着她脸色不好,犹豫纠结,要不要告诉她谢明澂最新的情况。

    “说吧。”姜延意看连翘那暗戳戳偷瞄她的小眼神,就知晓连翘心底有事。

    拿起糕点,细细品尝,姜延意听见连翘说:“殿下,谢郎君醒了,但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慈恩寺不留男子过夜,姜延意就安排谢明澂住在半山腰处的一栋宅邸内。

    那栋宅子有些来历,据说是当年战乱,慈恩寺住持广发善举,在半山腰搭建医馆,救助受苦的百姓,当作避难所。后来皇帝登基后,修缮炳灵山上的所有房屋,其中也包括那栋宅邸。

    “什么都不记得了?”姜延意问:“你确定?”

    “医师说谢郎君头部遭受重击,遂致记忆淆乱,过往所历尽失,实乃失忆之症。”连翘重复医师的话,说给姜延意听。

    “我怎么不信呢?”姜延意目光一寒,“失忆之症,我以为只在话本里才会出现,世间真的有这种病状吗?”

    连翘回忆谢明澂醒来后的所作所为,老实回答道:“奴婢看谢郎君的反应不像假的。”

    身旁的侍女,端着水盆走近,姜延意洗手用帕子擦干净后,那侍女便退出屋内。

    “有趣。”姜延意悠闲地酌一口茶,喃喃自语道:“你说人失忆后,忘记之前发生的事情,那么他会忘记之前学过的所有琴棋书画、八般武艺吗?”

    公主想法一向跳脱,和寻常人不一样,连翘早已习惯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

    姜延意看见书桌上放置着一把古琴,琴身古雅,弦丝泛着柔和的光泽,眼底闪过异样的光芒,“那我就去试试他。”

    试试他是不是真的失忆了。

    *

    “是何人伤的郎君。”

    “我不知道。”

    “郎君为何会出现在通往慈恩寺的林间小道?”

    “我真的不记得了 。”

    “那郎君,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

    “我……忘了。”

    这次姜延意没有继续逼问,而是回以讥诮意味十足的微笑。

    她冷淡的语气和怒视的神情,让少年觉得这位新来的女郎不喜自己,咳嗽两声,玉容愈发惨白,少年虽是病弱之躯,身着白衣宽袖,行云流水间却自带淡雅出尘的气质,他勉强站起来,拱手行礼,说道:“女郎放心,我不会叨扰你们太久,等我身体好些,定会尽快离去,省去你们的烦恼。”

    “郎君可真有意思。”姜延意将药盏,扔在桌子上,不悦道:“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救命之恩,郎君不想报就算了,怎的还避如蛇蝎般,恨不得能下地走路,就立刻躲得远远的?”

    汤药洒出,药盏底边沿转了几圈,才平稳立于桌面上,清脆的响声,却如铁锤般重重击打在少年胸口处。

    他唇色泛白,声音清泠如玉撞,试探地问道:“我之前是否得罪过女郎?”

    窗户缝隙出钻进来几缕阳光温柔地洒在他长睫上,在他惨白的脸上留下阴影。

    姜延意第一次见到低眉顺眼的谢明澂,雀跃万分,思绪也跟着变得活络 ,乌黑的眼珠一转,来了妙计。

    对方搭好了戏台子,姜延意哪有不应之理?

    “郎君没有得罪过我。”姜延意拿出一条手帕擦他额间冒出的冷汗,“郎君得罪的是我家主子。”

    少年眉心微拢,拂去她的手臂,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你主子是?”

    “是永穆公主。”姜延意明眸善眯,笑容狡黠 ,娓娓道来:“郎君出身普通商贾,一心想入朝为官,改变阶级。你带着钱财想讨好达官贵人,让他们举荐你入朝为官,却不料处处碰壁,无奈之下,郎君竟然自荐枕席,爬上了永穆公主的床。”

    倏地,少年气急攻心,猛烈咳嗽两声,情绪激动下,咳出了不少鲜血,一身白衣长袍沾染猩红血点,显得触目惊心。

    姜延意笃定谢明澂在装失忆。

    凉州有突厥来犯,谢明澂在朝堂上自请参军一职,随军镇守凉州 。

    这时候,谢明澂应该早已到达凉州,不该出现在建康和岭南交界处。

    再说了,参军职务类比军师,有很高的地位,不需要他前线征战,只需稳坐军营,指挥即可。

    前几天,威武将军好传来凉州大胜的消息,凉州没有沦陷 ,定有士兵保护谢明澂,谢明澂又为何会身受重伤?

    谢明澂,你们谢家到底在谋划什么阴谋诡计?

    姜延意冷脸观察他的反应。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谢明澂你还装的下去吗?

    自小在你那吃了那么多亏,这次你休想骗我!

    表面装的如玉如圭,随心所欲的贵公子,内里是黑透的坏心肠。

    姜延意早已做好准备,待谢明澂褪去伪装后,迎接他的赤口毒舌。

    “女郎,莫要……骗我!”少年半脸色惨白,颀长消瘦的身躯摇摇欲坠,嗓音气若游丝,那紧握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红,他愤恨不已说道:“我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

    还在演?谢明澂,你可真能忍。

    “郎君放心,你没有得逞。”姜延意的手帕也沾染上血点,她漫不经心地扔在桌子上,面不改色地瞎编,“永穆公主贤淑端庄,蕙心纨质,自然看不上郎君这样的人。但公主念你身世可怜,所以留你在身边做乐师,待你日后磨练心性,变得沉稳后,可推荐你去太常寺当太祝。”

    “郎君身体好些,记得练琴,若是琴技生疏了,公主府恐怕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

    少年粗/喘几声,药劲袭来,头脑犯困,他踉跄几步,瘫软在塌上,昏昏沉沉间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天色昏沉,不知今夕是何夕。

    自他苏醒后,每日有医师来给他诊治。

    会有奴仆给他送药送饭,除此之外他只见过两个女郎。

    第一位女郎偶尔进来,小心谨慎盯着他瞧,但从不与他说一句话。

    第二位女郎,咄咄逼人,但应该也是为了试探他是否真的得了失忆之症状。

    也是从第二位女郎口中得知,原来他是被永穆公主所救。

    身上多处剑伤,其中胸口那道剑伤,医师说如果再偏两寸,定会要他的命,也不知他究竟和谁有深仇大恨。

    永穆公主?

    自己之前,会做那种事情吗?

    少年努力回忆,但换来的只有头痛欲裂。

    他平复好自己的情绪,勉强站起身,朝着书桌方向走去。

    自醒来后,他每每喝完药都会陷入昏迷,醒来后也是头脑昏沉,对睡觉前记忆很是模糊他猜想或许汤药里有轻微的安神药。

    但这样让得了失忆之症的他,毫无安全感。

    下午来的女郎对他讲的那些话,让他对自己身世有了一定了解。

    虽然真假未知。

    但他仍想趁着现在脑中还有印象的时候,用笔墨记下来。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也低估了那安神药的剂量和自己的病情。

    他提笔,刚写下几个字,眼前视线变得模糊,手开始发抖,笔尖在纸上留下浓重一笔,掉落在地上。

    *

    同一夜,雨停夜深,风寒露重。

    烛火灼灼,姜延意托腮坐在书桌前,思索最近发生的事情。

    半敞的窗棂外,人影晃动。

    紧跟着,一个身着鹅黄色的锦衣少年掀窗而入。

    姜延意并未惊讶,语调雀跃:“鎏赢,你终于来了。”

    鎏赢将竹简轻轻地放在姜延意面前。

    随后,他坐在椅子上,吃着提前准好的糕点,神态傲然瞥姜延意一眼,用变声期略带嘶哑的嗓音,说:“你还挺有法子,真让那郑家主动归顺于三皇子。”

    姜延意淡笑未语。

    郑家是荥泽名门大族,可换个地方,想在建康扎根发芽,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而她,是中宫嫡出的五公主,和当今四殿下也就是如今的太子,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她明目张胆欺压郑法生,郑家定会把这笔账算到太子头上。

    而其他士族们,目前也不想和太子为敌,故而也不愿多管郑家的事情。

    所以,在建康人生地不熟的郑家,能投靠的,只有和太子殿下为敌的三皇子。

    姜延意抽出竹简的画,里面是一副仕女图。

    画中女子,倚栏望月,身段风流,华容婀娜,妩媚犹如花照水。

    这是鎏赢从稷下学宫偷来的——仕女图。

    *

    翌日,雨过天晴,云散日朗,姜延意结束禅修后,心情大好,在林间惬意地喂养小鹿。

    过了会,专门看管谢明澂的奴仆来报,说谢明澂昨夜逃跑未成,躺在地板上睡了一夜,病情又加重了。

    为防止谢明澂半夜溜走,或者给谢家人写信求助,姜延意刻意安排医师在谢明澂药里加入大量安神药。

    可哪怕这样,谢明澂还是不老实。

    姜延意带着一行人,怒气冲冲来到半山腰。

    医师告知姜延意,昨夜风寒露重,谢明澂躺在冰冷的地上睡了一夜,如今高烧未退,伤口加重,昏迷不醒。

    “一柱香的时候,想办法让他醒来,我要审他!”

    公主之命,不敢不从。

    医师先在少年人中处扎下一针,未见效果,接着用十宣放血法,仍未见反应,医师无奈下,在他头部,两耳尖连线的中心点,百会穴处扎下一针。

    少年只觉浑身一阵清凉,冲散他体内无处窜动的燥热。

    迷蒙间,他视线落在坐于月牙凳上的女郎。

    一身月白锦袍,红色丝绦系于细腰上,流苏垂地,三千青丝简单挽了个流苏鬓,不戴任何珠宝发钗,气质高贵典雅。

    肌肤赛雪,盛颜仙姿,眉似新月弯,眸似潋滟波,只需一眼,足可让人心神荡漾。

    “解释下?”

    是昨天那个咄咄逼人的女郎,扔下一张宣纸。

    少年眸底微漾,拿起盖在面上的宣纸,认出自己手抖时写下的字迹,羞愧难当,“字有些丑,让你见笑了。”

    姜延意没心情和他演戏,直截了当地问:“你想向谁求救?”

    “求救?”少年露出不解的神色,烟雾笼罩他清润的眉眼,“自我被救后,其他人都不敢同我说话,只有你和我讲的话最多,我印象深刻的只有你。我能像谁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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