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商洛跨过正殿门槛的时候,周懿注意到了门后等候着的宋琬。

    普天同庆的大婚之日,宋琬身为一国太后,却身着一袭白裙,外披白袍,干净得没有一丝红色的杂质。她的手里捧着一只与送给商洛的那只无二的桃木盒子。

    虽也应尊她一声母后,周懿还是对她冒犯的穿着感到不满,觉得她没有必要让商洛和自己都在这大喜的日子难堪。

    于是,周懿选择直接掠过她,未曾想宋琬却自己撞了上来。

    “好儿子今 日成婚,我这个做母后的特来贺喜。”

    任谁都可以听出宋琬嚣张语气里的阴阳怪气。

    见周懿不为所动,宋琬转而走向一旁的商洛,试图拉住她的手。

    “母后,你这是干什么?”周懿立马横在宋琬和商洛面前,眈着宋琬。

    “哟,我来给我儿子贺喜,我儿子非但不领情,反而对我怒目而视起来了!”

    “母后,还请您不要误了吉时,”周懿强忍愤恨,佯装平淡。

    “那好吧,”宋琬后退了几步,递出手中的桃木盒子,“那就权且随个礼吧,周懿。”

    周懿恭敬地双手去接。

    宋琬的眼神变得尖利而狂妄。她细细打量着周懿的手掌,眼神漫过他赭石色的袖口,一脸不屑地翘动手指示意他把腰弯得再低些。

    周懿照做了。

    不过是一个胡搅蛮缠无事生非实则不学无术的女人,他不愿因此乱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新婚快乐,周懿。”

    “哐当”一声,桃木盒子掉在地上,摔成两半。

    宋琬故意扔偏了!

    盒子的残骸藏不住一把开刃的尖刀,冷冽的刀光闪过暗处一个黑色的人影。

    “杀!”

    后殿响起一阵急促的喊杀声,一支南周的亲军楔入,一瞬间人声鼎沸、人潮汹涌。

    “救驾!”

    成烽来不及辨认这支军队的具体来源,只能先大喝一声,随即抽剑迎敌,与那黑衣男子对峙。

    然而,周懿和成烽不会料到,对家的力量竟如此的强大。宫门已经被毫不留情地撞开了,大喇喇地敞开着,像是在热情地迎接远方的客人。

    很快,身着整齐衣饰庄重肃穆的武装引领着一群外袍里裤潇洒不羁的江湖义士如钱塘大潮般倾泻喷涌,直挺挺地逼进宫城。

    武装不着甲胄,仅着大漠的黄缀以赤红色的盘虬纹,腰间别上一朵玉簪花。

    江湖义士衣着各异,唯有一点相同,便是衣服上必有一块特殊的紫红色。

    这支浩浩汤汤的奇怪队伍却一路势如破竹……

    因为总有叛逆的臣子为他让道。

    也总有不忠的下属替他指路。

    而反观南周体型庞大的密卫,却被密密丛丛地困死在宫中,腹背受敌……

    周懿忘了:真正的危险往往来自内部。

    他忽视了:自己固守己见不立后妃不结权贵试图独领风骚的偏执会在某一个始料未及的瞬间突然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他错了:商周界忘反的流连给了对家侵入的绝佳时机。

    他应该怀疑的,硕大的南周城池怎么会像傅渝说的那样风平浪静相安无事呢?

    越是静止的水面,越是暗潮汹涌。

    可如今,已瞬间酿成大错,便再无法弥补须臾造成的损伤……

    此刻,不同的军队在各自的战场上挥刀、运剑、肉搏……血光与刀光交织在一处,调制出商周新婚独特的色。

    大殿上,周懿举起长剑,将瑟瑟的商洛护在身后。宋琬趁乱捡起地上的尖刀,笨拙地在身前挥舞聊以□□。

    成烽与黑衣男子周旋扭打,一时间僵持不下。

    成烽感慨黑衣男子的身手似乎在哪里接触过,但奈何匆忙交锋,他看不清脸,自是认不出来。

    突然,刀戬乒乓之中响起锣鼓声声。

    没有人知道这雷雷战鼓是响给谁的。

    成烽隐约看到了烽火狼烟。

    他想起自己的过往——除了一条战死疆场的命一无所有。

    他忽然有了使不完的气力,但黑衣男子已经在持久的拖拽中体力不支。

    成烽脚步稳健,将黑衣人一步一步地逼到了大殿的柱子旁。只听“咚”的一声,黑衣人先是后脑碰壁,紧接着整个身子都被成烽狠狠地按压在柱子上。成烽一鼓作气,迅雷不及掩耳,转过长剑,拦住了黑衣人的脖颈。

    “你是谁?”

    “重要吗?”

    黑衣人不屑的音调与嘲弄的眼睛给了成烽答案。

    “没死对吧?”

    “哼,”黑衣人轻笑, “现在不是又要死了吗?”

    “你说对了,商羽。”

    成烽的剑锋贴紧了商羽的颈脉……

    突然,又一波不明人马,杀进了大殿,成烽的余光正中冲向周懿的士兵。

    商羽趁其不备,一个鲤鱼打挺,撞去了成烽的剑。剑沿着商羽的肩膀滑了出去,只留下一道不致命的红痕。

    剑滑落的地方,已是万骨。

    成烽腹部连中数刀。

    周懿知会商洛匿于帘后,操起长剑,只身抵挡接连的叛军。

    血液飞溅,汗水浸透。

    回身躲闪,却见成烽已身负重伤,跪倒在地。

    周懿心头一颤,不顾一切地向他冲去。

    傅渝领着密卫拼死堵住殿门,杜龄带的援兵终于杀入了大殿。

    援兵向着一袭婚服的周懿徐徐聚拢。

    护卫形成的包围圈里,周懿捧起成烽,右手死死地捂住他的伤口,血红从指缝溢出。成烽躺在周懿柔软的怀里,脸部因剧痛而抽搐,双眼迷离,嘴角流血,却带着笑意。

    “对不起,”周懿的眼底上泛泪水,划过沾血的两颊,“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的,”成烽断断续续地吐出气,抖落颗颗的泪。

    “是我害了你……”

    成烽吃力却坚定地摇头:“臣,无愧于心。”

    最后一滴泪珠停在成烽微微上扬的嘴角。

    “成烽……成烽……成烽!……”

    这一刻,周懿才恍然大悟:情爱,从来不是他生命的全部。这个世界上值得相伴一生的,除了恋人,还有知己。

    他抬头。

    伐商一战落下伤病、四年不染刀剑的杜龄为了救驾重操旧业,可他再不是那个叱咤疆场的大将军了。

    傅渝带着密卫的弟兄们用命搏出生路,傅渝站在血泊中,艰难地挥动着双刀。

    周懿肃穆地放下成烽的躯体,拾起地上的剑,拖着坚忍的步子,巍巍地走向商羽的后方。

    商羽来不及躲闪……

    世界恍然安静了。

    这时,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把利刃,生生地扎进了周懿的心口。

    周懿满口鲜血,狼狈地匍匐在地,一双明眸不甘地锁着前方。剑,甩出好远。

    空气冷滞了众人的目光。

    商洛穿戴着一身齐整艳丽的嫁妆,从帘后踱到周懿的面前,顺便捡起了成烽的剑。

    “洛……洛洛……”周懿的声波划过嘴角的血流,鲜血崩在他的喜服上。

    他伸出手,试图碰一碰商洛的裙摆。

    商洛却脸色大变,嫌厌地踢开了他的手,然后蹲下身子:“我不是你的洛洛,”她撕去了她的假面,扔在周懿的手边,“你看清楚,我叫商阙……”

    “我是商羽的女人。”

    商阙挥起长剑,对着周懿的背又补了一剑。

    “念在往日的照顾,我就给你一个痛快!”

    “嗤……”

    周懿的泪眼饱胀得通红。他的嘴角泛起猖狂的笑意,大殿内充斥着他奄奄的大笑声:

    “你们的所有,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

    原本背过身的商阙又扭回了头,冷漠地凝视着周懿破碎凄惨的模样。

    “可……可我是真的爱你啊……我是真的爱你啊……”

    众人的惊惶、一双不瞑的眼睛和一对成全的新鸳鸯。

    商阙踏实地伏在商羽的酮体上。

    烛影摇曳,床帘微动。

    商阙心满意足地、深情地望着商羽:“羽,我们赢了。”

    “是啊,我的皇后,我们赢了。”

    “可我还是喜欢你叫我阿阙。”

    “那就,阿阙……”

    翌日,相同的装饰,相似的朝列,商羽穿着原本属于周懿的婚服,迎娶了原本属于周懿的商洛。二人踏过鲜血万骨,接受来自北商与南周共同的加冕。

    自此,日月轮转,天下大换。

    宋琬,也终于以一种不择手段实现了她想要的昭雪,得以俯瞰原本践踏她的芸芸。

    至此,商周一统,国号洛,定都京都(原南周都城)。

    商羽在位的三十七年间,政局稳定,物阜民丰,民族交融,且多重矛盾缓和。

    洛,社稷不息。

    然,亦有史载:“民变、农运暗流涌动。”亦有人嗟叹:“洛之短命矣!”官史谓此皆周懿遗民之乱语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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