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的光影远去,四周渐渐变得漆黑无比。

    洮箐在黑暗中轻抚胸前的吊坠项链,朝着更深处走去。

    她本以为梦魇中这片无尽的混沌要长久地吞噬她,直到她的斗志被蹉跎耗尽。

    却没想到,没走多久,幽冥中就传来切切的风声。

    那风和拂离宫中的风太不一样,弥漫着干燥的麦秆气息,隐隐透出泥土的味道。

    黑暗褪去。

    她倏然被黄澄澄的麦穗包围,饱满的麦子低垂着头,与风同泛浪。

    远处飘来柴火的气息,夹杂着米饭的香味。

    在夕阳的映衬中,这里俨然一副田园牧歌的悠然景象。

    可在这一派宁静祥和中,有刺耳的声音传来——

    “哟,蒋家的欠债鬼,你这是要去哪?”

    几个头发五颜六色的混混在麦田旁的空地上围成一个圈,堵住中间形单影只的少年。

    少年却十分淡定,似乎对这样的场面见怪不怪:“我没钱。”

    只一眼,洮箐就知道,那少年是蒋泽昀。

    只是他看上去年龄不大,估计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

    “你当然没钱,你家的钱,我们的钱,都被你那个骗子老爸骗走啦!”

    “真不知道你们家怎么还有脸在镇上待下去,欠了那么多人的债,还有闲钱送你上学!”

    和蒋泽昀年岁差不多的混混们冷哼一声,手一窝蜂地上前,拽开他的书包,四处乱翻。

    这些眼角眉梢都透着痞气的家伙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恶形恶状,横行霸道极了。

    甚至一把扯过蒋泽昀的校服,搜寻里面有可能的暗袋。

    可找了半晌,依旧一无所获。

    颗粒无收的混子头头气不打一处来,一拳就挥了上去:“妈的,一个穷鬼还穿那么白净,兜里屁也没有,害老子白等半天!”

    那一拳结结实实地落在蒋泽昀肚子上,打得他一声闷哼。

    但或许是想息事宁人,他的眉头皱得很紧,拳头也攒了起来,却还是耐住了性子,没有反击。

    可几个男生还嫌不够解气,抬手一扬,就把他书包里整整齐齐的作业和课本抖落在地,随便撕扯起来。

    “还给我!”

    被打也没有还手的蒋泽昀眼见课本被毁,不由得激动起来:“别撕我的东西!”

    “怎么,不过撕你两页纸而已,这就受不了了?”

    领头的混混男生卷起白花花的纸页,撕得更加起劲。

    甚至有人把这些碎片劈头盖脸地砸到蒋泽昀脸上,倒打一耙:“果然是瘸腿老太婆养大的,连个像样的课本都没有。”

    这一句话却是点燃了炮仗筒——

    “不许说我奶奶!”

    原本还算理智的蒋泽昀把忍耐两个字抛到了九霄云外,“欠你们的钱我都会还,别太过分了!”

    蒋泽昀的奶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热心肠,年轻时因为救火而被倒塌的墙砸伤腰背,以至于后来脱位的颈椎压迫双腿,不良于行。

    而蒋泽昀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自然听不得别人说她半句不好。

    “过分?”

    “老太婆自己养不好儿子,说两句怎么了?!”混混不依不饶。

    蒋泽昀忍无可忍,一拳挥了上去,打得对方龇牙咧嘴,鲜血直流。

    “你!你敢打我?!”

    十几岁的混混头子已经有了日后逞凶斗狠的架势,摸着鼻腔中流出的温热液体,咬牙切齿道:“打死他!”

    “来啊!”

    或许十几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此刻的蒋泽昀还没有日后包容一切的翩然模样。

    他像个受伤的小兽般龇牙咧嘴,愤怒地迎了上去,抄起手边的东西反击。

    可他势单力薄,再勇猛也双拳难敌四手,更别提小混混们还有提着几根木棍。

    时间一长,他就渐渐败下阵来。

    男生们囫囵地用棍子抵住他,按住脑袋,试图在他的脸上做些文章。

    更有甚者高声咒骂:“骗子爹,早死的妈和爷爷,还有个瘸腿的奶奶,你们一家都是扫把星,痨病鬼!”

    “今天落在我手上,绝不让你好过!”

    一头黄毛的小混混头子抄起木棍,就准备试试蒋泽昀的脑袋和这棍子哪个更硬一些。

    木棍狠狠下落,带起空气中咻咻的风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

    “啊!”

    黄毛混混的手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扭开,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手中的木棍也不受控制地脱手,用力砸在一旁的大树上,差点将树拦腰斩断。

    剩下的几个男生也几乎是瞬间飞了出去,低空滑行十几米,才堪堪倒在地上。

    他们的脸遭受重击,硕大的巴掌印清晰可见。

    刚刚骂得最恨的人,被打得口吐鲜血,像下蛋的鸡一般咯咯地吐出几颗牙。

    在他们的哀嚎声中,沿途的树木呼嚎着,被风裹挟出几分似人非人的扭曲。

    可卷曲的树木不过几息之间又突然没了声响,天空眨眼间暗下来,漆黑一片。

    这奇异的景象将一群半大的少年吓得有些手足无措,连鬼哭狼嚎也忘了,不敢动弹。

    幽暗中,洮箐身影缓步而来,步步逼近。

    她强行进入蒋泽昀的梦魇中,梦境本来就排斥着她这个外来的灵魂,刚才蒋泽昀的情绪又太过激动,差点把她从梦中挤了出去。

    她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的魂魄。

    “还不快滚。”

    洮箐幽幽地开口,细长的手扬起,语气毫不客气:“难道还想把剩下的巴掌也领了?”

    “鬼啊!有鬼!”

    原本有些呆滞的小混混们像是被触发了恐惧开关,鬼哭狼嚎几乎传出几里地,屁滚尿流地跑远。

    “蒋泽昀,你怎么永远都在被欺负?”

    等看着那一簇一簇红红黄黄、花花绿绿的脑袋渐渐远去,洮箐终于转身,叹气道:“我又救了你一次。”

    “你为什么不说话?”

    洮箐上前,抓起蒋泽昀的手:“走,跟我找回去的路。”

    可满身狼藉的蒋泽昀只冷冷地甩开她的手:“妖怪,如果不想死,就滚远一点。”

    啪嗒。

    或许是太过于猝不及防,从来没有被蒋泽昀这样对待过,洮箐脑子里紧绷的弦仿佛断掉一般。

    “滚远一点?”

    洮箐生气道:“我根本就不需要你拿命去换我的愿望,你自作主张,现在还这样对我!”

    她只是想知道蒋泽昀会不会背叛她,并没有想要他真的去死。

    可有些事超出了她的掌控。

    以至于此刻被蒋泽昀的话一激,愧疚、恼怒、心虚、委屈……许多情绪混杂在一起,让她的情绪也失去控制。

    但她的话没有得到回应。

    蒋泽昀好像真的不认识她了。

    那双凝结着冰霜的眼睛里除了防备,几乎没有别的情绪。

    片刻的沉默之后,与她相对而望的蒋泽昀抿了抿唇,一瘸一拐地捡起散落一地的试卷和课本碎片,默默地走开。

    洮箐没有阻止。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假装若无其事地吸了吸鼻子,往蒋泽昀离开的方向追去。

    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好像一大部分的责任在于她。

    自己做的事,那只能自己承担后果。

    她边走边打量着梦境中的一切。

    这是一个和城市接壤的小镇。

    小镇地处山脚,既有农忙的茅屋瓦舍,池塘水库,又有热闹喧嚣的市集和半新不旧的大楼。

    蒋泽昀的家,就在半山腰上。

    颇大的菜园与山的更高处连在一起,正是丰收时节,院子里挂着高高低低的橙黄色木瓜,看上去甚是喜人。

    屋子里有个六十多岁的妇人,忙来忙去地张罗着晚餐的吃食。

    “小狗,吃饭了。”

    “来了,奶奶。”

    老妇人朝堂屋内呼唤着。

    而伴随着木制珠帘被掀起的声音,蒋泽昀的回答传来。

    洮箐驻足屋外聆听,还在纳闷屋里哪来的幼犬。

    听到蒋泽昀的回答,才明白原来是他的奶奶,唤他一声“小狗”。

    小狗,真是个顶好顶好的爱称。

    好像伴随着无止境的宠爱,和就在手边,一伸手就能摸到的毛茸茸的安心。

    “阿昀,你和人打架了吗?”

    饭桌上,蒋奶奶拨开孙儿低垂的头发,轻而易举地揭穿一些试图被遮掩的伤痕。

    “没有,摔了。”

    蒋泽昀头一偏,生硬地转移话题:“家里的菜是不是快吃完了?我明天去买。”

    有些事对于带着孙儿独自讨生活的老人来说,已经司空见惯。

    世上好心人多,可也总有人落井下石。

    蒋奶奶一声叹息,不再追问孙子隐瞒的事。

    “菜还多,你昨天才买的,多吃点。”

    蒋奶奶把锅里唯一一块排骨肉挑给蒋泽昀:“阿昀,这几天秋老虎热得很,不管谁叫你,都别去水边。”

    老人不再探究孙子生活中起的摩擦,只絮絮叨叨又不厌其烦地叮嘱着注意安全。

    “我知道的,奶奶你也吃。”

    软糯喷香的炖肉只有巴掌大小,却和软烂的藕一起炖煮得香喷喷。

    筷子一戳,就能一分为二。

    蒋泽昀把一大半肉放进奶奶的碗里,耐心地一遍遍答应着。

    一时间无话,屋里的祖孙两人就着清甜的汤头,慢慢吃完这实在算不上丰盛的一餐。

    即使有些清苦,但房子里依旧溢满了饭菜的馨香。

    家人絮絮叨叨的关心,和后院吹起的凉风,一起组成了这悠悠的秋后夜晚。

    这样的梦,为什么会是最深的梦魇呢?

    洮箐想起混混们说蒋慕麟坑骗走邻里亲朋的钱,又想起在现实中从来没有见过的蒋奶奶。

    她的心里渐渐有了些猜测。

    炊烟渐远,星星慢慢攀上夜幕。

    她静静地倚在门口的槐树下,将出门倒垃圾的蒋泽昀吓了一跳。

    “你!”

    惊魂未定的蒋泽昀脚下一滑,几乎是瞬间就跌坐在门槛上。

    砰地一声,屁股和门框亲密接触的声音令人听着隐隐作痛。

    可能是摔得太痛,蒋泽昀没有立刻起身,就这么顺势坐着:“妖怪,你要做什么?”

    或许蒋泽昀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但洮箐轻易读懂了他的虚张声势。

    有些圆滚的垃圾袋刚好掉在他怀里,在昏暗的灯光下猛然一看,仿佛长了一个巨大的花花绿绿的肚皮。

    滑稽得有些好笑。

    他这副有些毛毛躁躁的做派和现实中实在太不一样。

    洮箐望着他,心中的气仿佛顺下去不少。

    她忍住笑意,用一个指头挑起蒋泽昀肚子上装着瓜果蔬菜皮的塑料袋。

    然后弯下腰,语言恳切:“我迷路了,没有地方去。”

    “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可以让我留在这里吗?”

    或许是她的面孔离得太近,蒋泽昀愣了一愣,脸上慢慢泛起些红。

    但和他有些柔和的脸不同的是,他的语气依旧斩钉截铁:“不可以。”

    洮箐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也毫不气馁。

    她提溜着垃圾袋,又说:“你是不是经常被欺负?我可以保护你。”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蒋泽昀的内心,让他的眼中闪过几缕情绪不明的光。

    而洮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人畜无害:“你说我是妖怪,想必是见过我们妖怪的神通,有我在,没有人可以欺负你和你奶奶。”

    为了留下来,她当妖当得从善如流。

    “真的吗?”

    她对面的蒋泽昀好像有些踌躇。

    “当然。”

    果然年岁不大,警惕心轻易地就能被消解,喜怒哀乐都很明显。

    洮箐压住嘴角,庆幸这个年龄的蒋泽昀虽然看上去有棱有角,但还挺好骗。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蒋泽昀忘了她也不要紧。

    只要再获得他的信任,她就有机会在他最深的痛苦来临之前,挽救一切。

    “不!可!以!”

    谁知她循循善诱的温声细语换来的依旧是毫不留情的拒绝。

    蒋泽昀像个兔子似地一蹦三丈高,窜起来比她高不少。

    明明个头很高,却敏捷得不像话。

    他轻易从她的围堵下窜开,一溜烟地跑进家门:“妖怪,你别想骗我!”

    洮箐抬脚欲追,却听见蒋家大门砰地关上。

    门上贴着的两个年画福娃笑得眉眼弯弯,似乎是在嘲她的掉以轻心。

    生平第一次,她吃了闭门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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