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箐回望被情缘线拴住的蒋泽昀和秦雪映。

    情缘线是拴在灵魂上的。

    无论□□如何变化,灵魂上的线都不会消失。

    这根情缘线在秦雪映的这端凝实,却在蒋泽昀身上断断续续,几近于无。

    这代表着,线的一端拴住的那个灵魂,已经湮灭了。

    可蒋泽昀还好端端地活着,又怎么会湮灭呢?

    这一切都不对。

    “箐箐。”

    忽然,一声低喃在洮箐的耳边炸开,将她激得每个毛孔都立起了防备。

    “箐箐。”

    带着轻笑的低语再次响起,

    它像是索命的呼唤,几乎透出一股温柔而致命的味道。

    洮箐顺着声音寻去,却只见一片漆黑。

    不知不觉间,电影厅已经被整片黑暗笼罩。

    所有人都仿佛木偶一般无知无觉,就像被人摆在舞台的聚光灯下。

    而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幽暗,仿佛才是真正的观众席。

    “蒋泽昀,醒醒。”

    洮箐摇晃她身边的青年,却看见对方的眼睛慢慢变成棕色的扣子。

    “蒋泽昀!你怎么了?”

    洮箐呼唤着,可是她的呼唤无济于事。

    她身旁的蒋泽昀皮肤逐渐变成木头,身上衣服的针脚慢慢变粗变大。

    不过一眨眼,就变成只有巴掌大小的木偶。

    玩偶的眼神空泛,没有知觉也没有情绪。

    精巧却冰冷。

    整个剧场中的人们都开始慢慢缩小。

    一排排木偶整齐地转过眼睛看向洮箐。

    它们笑着开口,呼唤她:“箐箐。”

    “姜渊!”

    洮箐脱口而出这个名字。

    这个在她唇齿间咀嚼过无数次的名字,本以为已经风干破碎,此刻却又无比清晰地浮现。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直觉。

    即使呼唤她的声音听起来和陆知瑜的分毫不差,她却觉得,那人不是陆知瑜。

    “像个缩头乌龟似地藏头露尾,就是你的招数吗?!”她高喊道。

    洮箐在手中凝聚起大量灵力,朝四周无差别地攻击着。

    她试图击碎这幻境或是鬼蜮术法,可她的力量如同泥牛入海,没有撼动周遭分毫。

    忽然间,变成木偶的蒋泽昀动了。

    穿着黑色燕尾服的小小玩偶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朝着某个方向奔跑而去。

    在漆黑的地面上溅起似水的涟漪。

    “你要去哪里?”

    洮箐问道。

    可玩偶移动起来非常迅速,洮箐几次试图抓住它的衣角,却被它轻松闪开。

    茫茫的幽夜没有尽头,也没有方向。

    玩偶带着她越过无尽的黑暗,朝着未知奔去。

    突然间,蒋泽昀的玩偶停下了脚步。

    它像是被抽走灵魂一般,发出诡异的咯吱声,而后猛地倒在地面上。

    地上的如同暗影一般的水波纹慢慢扩大,仿佛从极浅的小溪变成了池塘。

    小小的人偶渐渐要被水波吞噬。

    洮箐立刻伸手去抓。

    可她的手指才触及水面,泛着光亮的水流就突然暴起,变成乱舞的黑色绸带。

    这些黑色绸带像是遇到鲜血的蚂蟥一般,立刻攀附上她的四肢。

    “剑来!”

    她立刻唤出龙珠化成的利剑,却斩不断这些看似柔软的绸带。

    它们缠绕过她的脖颈,将她托向半空。

    而水中的玩偶越沉越深,直至无影无踪。

    “不要!”

    “蒋泽昀!”

    洮箐奋力挣扎。

    可绸带们蜂拥而来,连她的指缝也不放过,将利剑撕扯出她的手心。

    随着剑落地的清脆叮咛声,四周的黑暗倏然间散去。

    周遭的景象是如此地熟悉。

    残破的瓦砾和杂草交织在一起,疯狂地蔓延生长。

    这里是徊山,扶丘一族的圣地。

    风起云涌,月亮从大片的乌云中涌现。

    山谷的断崖上,一个人影踏风而立。

    那人缓缓回头。

    鲜艳如漆的面具仿佛在他脸上活了过来,无数黑色的印记涌现,又有无数黑色的印记破碎。

    果然。

    洮箐心下喟叹。

    陆知瑜的鬼揭面具上即使有黑色的印记,也不会如此斑驳而庞杂。

    她眼前的这人,面具上漆黑的雾气几乎凝成实体,身后则缀着数不清的鬼魅。

    那些满是仇恨的鬼魂不停地哭喊索命,可绝望的哀嚎轻易被挥散。

    笼罩在月光下的那人只要轻轻一挥手,他身边笼罩的冤魂就尽数化成灰飞。

    只是不过片刻,又会有新的冤魂缠绕上来。

    可以想见到底有多少鲜血淋漓的生命死于他手。

    又可以想见,他的力量充沛到何种地步,以至于冤魂只要靠近他,就能凝成实体。

    蓦然间,那人动了。

    他骨节纤长的手轻轻抚上脸上的面具。

    不过一声啪嗒轻响,世上令无数人闻之胆寒又将人折磨得不人不鬼的面具“鬼揭”,就这么被他从脸上取了下来。

    轻而易举。

    “箐箐,好久不见。”

    那人轻笑道,露出个圆圆的梨涡。

    洮箐心中一颤。

    眼前的这张面孔,明明是陆知瑜的脸,神采却截然不同。

    她只能记起梦魇中的陆知瑜在烤肠摊前目光灼灼,神色飞扬地举着被炸成花的淀粉肠,霸道得有些幼稚。

    那种种鲜活和明亮的瞬间,此刻却恍如隔世。

    “陆知瑜,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管你想怎么样,把蒋泽昀还给我。”洮箐说。

    明明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她却依旧鬼使神差地没有直呼对方的名字。

    甚至不知为何,她会冷静到几乎算得上漠然。

    不,这不是漠然。

    是千百种滋味杂陈在心间,以至于带走了所有的表情和语气。

    月色渐渐淹没大地。

    只剩被月光笼罩的男女。

    姜渊的视线停留在洮箐伸出的指尖。

    被黑色绸带裹住的少女像是被精心包装的礼物,伸出的手仿佛是在讨要拥抱。

    或许是洮箐没有表现出意料之中的厌恶,又或许是没有意料到洮箐会继续称呼他为陆知瑜。

    姜渊愣了一瞬。

    随即步步靠近,把洮箐拥入怀中。

    他低头轻轻摩挲少女的发,带着叹息:“我也想你的。”

    带着极致冷意的拥抱就像被驳杂而庞大的鬼魂群从身体中穿过。

    每一丝触碰都带着冰冷的电流。

    “滚开!”

    阴冷而黏腻的触感让洮箐反射性地呵斥道。

    可姜渊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拥抱得更紧。

    灵魂褴褛的青年甚至像是被抛弃的狗儿一般轻嗅少女的发丝,仿佛如同久别千年的恋人重逢。

    郑重却又缠绵。

    洮箐被姜渊身上所传递来的残破的灵魂气息激得瞳孔一缩。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之前她的父亲洮奉曾说,扶丘一族的灵童五百年诞生一个。

    白雨兮也曾说过,蒋泽昀来得太迟,以至于她深陷岩浆五百年,再也无法逃出。

    为什么一定是五百年这个时间节点?

    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蒋泽昀是扶丘族每五百年诞生一个的灵童,而不是姜渊的转世?

    又或者说,蒋泽昀可能不完全是姜渊的转世。

    只剩一半的灵魂是没有办法独自存在的。

    洮箐曾以为姜渊是借助了龙珠的力量,让自己的一半残魂慢慢蕴养完整,从而得以转世。

    可现在想来,似乎更像是姜渊把自己分裂成几半,然后将灵童杀死,把灵童的灵魂和自己的残魂相缝合,从而创造出了“转世”。

    如果蒋泽昀和陆知瑜都是如此诞生的……

    那就能够解释,为什么蒋泽昀身上的情缘线极淡地存在着。

    原主已死,活下来的,是缝合灵魂创造出的“分身”。

    洮箐的思绪纷飞。

    寿数短暂的人族为了能够一直活着,把自己的灵魂切成碎片。

    这真像她看过的某部电影,里面的大反派为了追求长生,也把自己的灵魂分割开来,足足六……不,七份。

    只是不同于电影中只能分裂灵魂而无法收回灵魂的癫狂反派。

    姜渊,应该是已经把陆知瑜这个分身收回了。

    他得到了陆知瑜的面容和声音,继承了陆知瑜的“鬼揭”面具。

    以至于当陆知瑜的灵魂被他吞噬后,鬼揭也可以被他轻易取下。

    下一步,或许就轮到蒋泽昀了。

    洮箐脑海中警铃大作。

    可她还未曾开口,姜渊就像吃醋般把头埋在她的颈间:“他不过是个蠢笨的分身,哪里值得你如此挂念?”

    “你的眼里只应该有我。”

    姜渊的鼻息搔弄着她的肌肤。

    这句好像孩子般的赌气话中,却饱含着杀意。

    洮箐身边围绕的残魂气息淡了一瞬,是姜渊慢慢从她身上离开。

    可姜渊不过与她分开了一臂的距离,便抬手打了个响指。

    眨眼间,小小的玩偶就出现在了姜渊的手上。

    青年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如同毒蛇紧盯着自己的猎物。

    可他的手却肆意地拉扯着毫无反抗之力的玩偶,将它的四肢一根根扯下,再漫不经心地丢弃。

    随意到仿佛不过是把一张无足轻重的纸巾搓揉成团,再扔进垃圾桶。

    “他本来就不存在,存在的只有我而已。”

    姜渊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多么残忍的事,他只小心翼翼地确认着:“是不是他死了,你就不会再在意他了?”

    “你住手!”

    洮箐几乎是在尖叫。

    被摔在地上的玩偶面无表情,她却恍然间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明明没有血,她的灵魂却好像被一起撕裂。

    “就算蒋泽昀身上有你的魂魄,他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供你差遣和取乐的玩具!”

    “你怎么能……”

    “你怎么这样对他?!”

    愤怒呼啸而来。

    洮箐燃烧灵魂之力,试图挣脱束缚。

    可金色的火焰无论燃起多少次都被黑色的绸带吸收殆尽,她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引得指尖微颤。

    “没用的,箐箐。”

    姜渊抚上她的脸,轻轻摩挲:“这是世上仅存的缚龙索,即便你成了神,也挣脱不开的。”

    洮箐的脸因为燃烧神魂而泛起白色,目光却堪比最锋利的刀:“姜渊,你怎么不去死?”

    “像你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

    她恶毒地诅咒着对方。

    可即使这样,也无法使如洪水汹涌的恨意泄去一丝一毫。

    新仇旧恨,几乎要扭曲了她的神经。

    “是啊,我早就该死了。”

    似乎是被洮箐眼神中的恨意刺痛,姜渊愣了一瞬,而后轻笑道:“只是箐箐,我舍不得你。”

    “你看,我答应过你的,要放你自由。”

    他说:“我做到了。”

    残忍的刽子手面露期待,就像亟需夸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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