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一袭红衣翩然而至,台下,是她数年未见的妹妹,亦是她们这一族除她之外仅剩的族人,只见对面轻纱飞扬,眉眼依旧清澈。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族中刚出事,她被迫带着年幼的妹妹四处流浪,但无论生活多么拮据窘迫,妹妹都不曾哭闹过,反而时常奶声奶气的安慰她,像个小大人一样,让她不要伤心。

    这些年,因为执念,她踏遍十九州,抛弃了妹妹,可妹妹却从来没有怨过她,无论她在哪儿,无论她在做什么,妹妹总会以她的方式,默默守候。

    从始至终,都是她亏欠了妹妹。

    既然如此,能否让我再亏欠你一次呢,小妹……

    “替我去死吧……”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姐姐的话。

    ……

    上古有一族,名曰携丰族,诞生于乱世,乃为救世而生,世世代代为天下苍生耗尽心力,后来天下太平,携丰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逐渐衰落消亡,最后一位携丰神人死前,于虚妄幻梦之中孕育了一只灵,赐名梦华,令其与后人代替携丰族守护天下。

    可他或许不知道,梦华后人不过是一群能力特殊些的普通人,并不如他一般得上天眷顾,天下稍有动荡,便无能为力了,只能拿命去填。数十年前,不过是几只上古遗留的亡魂复生,便让几乎所有的梦华后人殒命,只余下两个小姑娘。

    ……

    这些年,全族人的死,几乎成了应良鸾的心魔,或许是她执念太深,只要抓住一点可能便死死不撒手,丝毫不顾及后果,以至于凡她所过之处皆怨声载道。

    历经数年,应良鸾行事愈发张狂,几乎视天下万民为草芥,违背天道、残害生灵,诸世家一忍再忍,直至今日忍无可忍,便于五月初联手送了封信件来。

    信件上的内容并未公之于众,世人只知道,五月中旬,霁州扶光台上,各世家将会合力处死祸乱天下数年的妖女——应良鸾。

    可惜,应良鸾可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鱼肉,她又不是族里的那些大善人,纵使民心所向,只要她不想死,这世上就没什么能让她死。哪怕,是这苍生。

    所以,“小妹,你替我去死吧。”,应良鸾丹唇微启,说出的话却令人无比胆寒,但她可不管自己的话有多么无情,她只知道,自己要的是一句答复,一句心甘情愿替死的答复,一句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答复。

    高台之下,关飞雁闻言,神色依旧,并未言语,眼中是一如往常般的笑意。

    看着关飞雁的笑颜,应良鸾一时间五味杂陈。

    她这个妹妹,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善良而又心软,无论是什么要求,好像都不会拒绝。可她这样善良过头的人,又怎么能在这个世界活得久呢?

    “如果是姐姐的意思,那我去就好了……”。

    台下的衣袂不知何时消失了,只留下这样一句轻柔的话语,回荡在应良鸾的耳畔,久久不散。

    泗水河畔,关飞雁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岸边,天色将暮,对岸群山之上,落霞染红了天际,一时间,仿佛时间停滞,世间唯余她与落霞,艳丽而又凄冷。世间景色多绚烂,这些年,她走遍了天下,看遍了世间万事万物,可临到离别,还是觉得不够,果然,美好的东西总是令人眷恋的,所以,你们其实……也没有真正舍弃吧。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推你们一把。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关飞雁轻抬右手,指尖一道光芒闪过,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只金色蝴蝶,盘旋、飞舞,随即向着天际而去,不过须臾便融入了霞光之中,消失在眼前。

    数日后,霁州城。

    五月初,十九州盟声称,会在五月中旬处死妖女应良鸾,如今半月已过,瞧着毫无动静的十九州盟,世人都不免怀疑起了事情的真实性,但看州盟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又开始好奇起了州盟的手段。

    虽说世人不明白十九州盟是用了什么方法,可妖女确实是来了,而且还是主动来的,一袭红衣肆意,倒是与传闻中恶贯满盈的乱世妖女有些不同。尽管如此,妖女终究是妖女,就算外表再无害,内里也是一副黑心肠。山下围观的诸人在一瞬间的愣神后,又开始批判起了妖女的种种恶行,誓要将邪恶绳之以法。

    山下的霁州城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但城外扶光台上却并没有什么人,除了几位州盟掌权人与几名不知身份的小辈,其余所有人都被拦截在了山下。待那道红色身影入山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从山脚到扶光台的这段路,关飞雁并没有受到所谓的万人唾骂、千夫所指,有的只是微风拂过的柔和,以及落叶飘落的寂静,这一刻,所有不确定的,她都得到了答案。

    果然,如此……

    你们怎么总是爱玩这样拙劣的把戏啊。想要平怨,又不想要人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又是一阵清风拂过,卷起了地上的数朵落花,裙摆微动,轻纱与落花相容,只一瞬,关飞雁便露出了自己原本的容颜。

    既然只是做戏,那也无所谓是谁了。

    扶光台上,几位世家掌权人早已等候在此,此刻见到了与妖女应良鸾完全不符的关飞雁,面上皆是一副了然,仿佛早已料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在场的诸位世家领袖,一时间竟都闭口不语,绝然不提诛杀之事,倒是让关飞雁有些低看了,此前叫嚣着要杀的是他们,如今拖拉着不杀的怎么也成了他们了。

    是在可怜我吗?可是,我真的值得你们可怜吗?今日过后,我不过丢一条命,可你们呢,会丢掉什么?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寂静中,忽的响起了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只见位于众人身后的一道身影缓缓拔出了自己的配剑,淡蓝色的衣袖随风而动,露出了云遮月式样的暗纹,隔着人群映入关飞雁的眼瞳。

    望着眼前的这道身影,关飞雁不免一阵恍惚,初见的时候,那人也是这样一身蔽月袍,携着月光,踏叶而来,剑出,浮光流转,剑势凌厉,却又如沐春风般柔和……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忘记。

    好可惜啊,不能真正认识你一回了。

    那清隽男子提剑而来,面上满是淡漠,一副与周遭毫不相关的模样,仿佛置身于世外,无论什么都不会动摇他一丝一毫。

    看着眼前满含笑意的妖女,凌珂只是轻皱眉头,便欲提剑行刑。

    他职责特殊,轻易不能外出,此行只是为了斩杀一个仗着祖上荫庇而恣意妄为的妖女,若能早些结束,或许就能赶去见她了。

    就在凌珂动手的那一瞬,关飞雁却蓦然睁大了双眼,猛的抬头看向凌珂,神色微动,可最终却是归于无声。

    抬手,剑落,鲜红的血液染红了衣袍,宛如雪地里凄美的红花。

    看着关飞雁忽变的神色,凌珂心里不免感慨,原来,作恶多端的妖女也会害怕死亡么。可剑已出鞘,收不回来了。

    随后,只见凌珂神色漠然地走了过去,独自离开了扶光台。

    身后关飞雁的躯体静静地躺在地上,眼中倒映着的一抹红色,逐渐变小直至消失,原本明亮的双眼也渐渐暗淡。

    ……

    离开扶光台后,凌珂便一路直奔向暂居的小院,他本想事了后直接前往泗水河畔,可惜方才不慎溅了些血,一想到可能会见到那个人,就不免在意起了自己的仪容,数年未见,总得以最好的姿态面对她。

    小院里,一只金色蝴蝶正栖息在花丛中,待感知到凌珂的气息,便扇动着翅膀落在了凌珂肩上,这是那人数日前传来的信件,自相识以来,他们便时常以书信联系,那人总会将传信化作金蝶模样,或许是知道他一个人孤寂,那人便特意做了这些永不消散的金蝶信件,时至今日,帝青府内已有数百只金蝶,陪伴了他一年又一年。

    在最近的一次传信中,她说自己身在泗水,泗水位处霁州,既然有机会来霁州城,总得设法见她一面,至少,也该让她见一见自己的真实样貌。

    更衣过后,凌珂便立即唤出佩剑,向着天际而去,泗水虽在霁州之内,但地处偏僻,距离霁州主城有段距离,哪怕以最快的速度御剑也需要几个时辰。

    此刻,霁州城主府内,笛闲道人正站在院落眺望着凌珂离去的身影,一言不发,身侧霁州城城主见状,戏笑到:“怎么?后悔啦?”

    笛闲道人闻言,只无奈的瞥了他一眼,并未言语。

    谁知这位城主更加来劲,接着笑道:“当初某人非要让那小子出去,结果人家交了新朋友某人又不高兴了,怎么这么难伺候啊,你说是不是啊,某人?”

    “别闹,”笛闲道人温声喝到,接着又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孩子命格特殊,从小就就离开了家人,独自生活在帝青府那等苦寒之地……”

    “等会儿,”凌潇城主闻言抬手打断道:“你的话我一向是认同的,只不过——帝青府怎么就苦寒了?他招你惹你了?你别乱说啊!”

    笛闲沉默了一瞬,刚准备开口解释,那厢凌潇又开始絮叨:“帝青府可是我霁州寒山精心设计的,又是我归州凌氏出钱建造的,怎么可能苦寒?”接着话锋一转,大叫一声:“哎呀呀,你不会是又在乱发脾气吧?别这样呀,你平时诽谤我一下就算了,怎么能……唔?”

    只见笛闲不知从哪里弄了个大青枣,看准时机便一整个塞了进去,直接堵住了凌潇的嘴。

    在解决了聒噪的凌潇后,笛闲继续抬首望天,脑海中又是万千思绪。

    世间万物都受天道规则制约,同样的,这世间的法则也需要有人来维护完善,但触摸天道之事远非常人能胜任,这些年也只有凌珂显现出了这方面的天赋,原本以十九州盟的意思,凌珂这一生都将困于帝青府,死生不得出。

    每当笛闲看见帝青府内那道孤寂的身影,心中就不由得心疼,他实在不忍心凌珂就这样被困一辈子。好歹他也算凌珂的师父,总得为自己的爱徒做点什么。于是,十余年前,笛闲以一己之力游说各方,终于为凌珂争取来了一年的自由时间,使凌珂得以走出那方囚牢,迎来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

    思及至此,笛闲又不免感叹到:“说是要守天伦,护大道,可从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愿……我改变不了他的命运,可我总该让他知道,为了天下,他究竟放弃了些什么。”说着,便转头看向了凌潇。

    此时凌潇手上正拿着咬了半口的青枣,将吃未吃,见笛闲回头,下意识便把手中的青枣递了出去。

    笛闲见状,眼角微抽,又转过头继续无言望天。

    泗水河畔,一只四爪鳝妖原本正悠闲地在河边戏水,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寒气逼人的剑气,浑身一抖,一个侧身便翻进了河中,紧接着凌珂便御剑出现在了河面之上。

    望着空荡荡的河岸,凌珂心中一阵疑惑,奇怪,明明金蝶的指引是在此处,怎么会无人呢。

    随后只见凌珂轻点剑尖,一个轻跃便稳稳落在了地面。接着,凌珂又沿河岸仔细搜寻了一遍,在确定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后,便起身离开了。既然她来过这里,那附近的居户总会有人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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