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年半前,初春时节。

    沈廉因得朝中之人举荐,获得诏令,由南方回京赴任,故而沈家举家搬迁京城。

    北上路途遥远,车马颠簸多磨难。

    彼时沈鸢高热,沈廉携妻子先行,将女儿托付于管家,等她病好后再北上。

    沈鸢一病就是一整个春日,夏日又炎热多雨,直到初秋,一行人才北上。

    结果途径江州一带,竟遭贼匪掳掠。

    秋风萧瑟,但午后阳光也甚为热烈。林中树叶青黄,呈凋敝之势。

    林间小道边,五辆马车停靠在树边,缰绳圈绕在树干上。

    十来个穿着马甲的劫匪,高矮胖瘦,身上皆配着武器,围绕在马车边。肩上扛着砍刀的男人,割开拴在宝箱上的麻绳,撬开锁扣。

    “净是些女人家的衣裳物件,首饰倒不多。”

    男人的话满是抱怨。这一趟算是白来了,“谁穿得了这么多衣裳!”那人一生气,砍刀劈砍在马车架上,木头上顿时出现一道凹陷下的划痕。

    声音传到了缩在马车上的沈鸢耳朵里,她抱膝,脑袋埋在膝盖里,显然是被刚刚那一幕吓坏了。

    随行镖局的镖师,现在已经变成了躺在路中的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僵硬得一动不动,她稍一抬眼就能望见。

    镖师一死,剩下再没有敢出头的了,个个面如死灰,包括被吓傻的沈鸢。

    “五爷,箱子都检查了一遍,没有什么特别贵重的金银玉器。”手下向王五报告。

    王五双手环抱胸前,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

    匪徒一行人对此没什么不满,反倒是他们这个顶头上司觉得颜面无存,毕竟是他嚷着要劫的,结果众人白忙了一场。

    “都别他娘的哭了。”王五怒喊道,把一肚子的火,撒在那群哭哭啼啼的沈府侍从身上。

    缩在马车架上的沈鸢被喊声吓了一个激灵,将才就是这个黑不溜秋的人一刀划开了镖师的脖子。

    劫匪们对这群寻常百姓的恐惧不以为意,他们相互嬉皮笑脸,插科打诨。

    蒋十伊习以为常,唇叼草茎,独自一人斜靠着大树,视线望向林间深处。

    王五一歪头,发现了马车边缩成一团的女子。他仔细打量着沈鸢,与别的人待遇都不同,像是主家的子女。

    “总得让你们留下点什么。”他嘴里低声念叨。

    直到那黑汉子走到跟前,遮住了眼前的阳光,沈鸢才注意到面前站了个人。

    她全身发抖,往马车里钻。

    沈鸢六神无主,眼泪鼻涕止不住流了一脸,也想不起来去擦。她爬进了马车,车帘挡住了外面的阳光,只是那人并没有跟进来。

    车外传来那人粗犷的声音。

    “你们是什么人家?”王五看着人群中那个颇有身份的人问。

    老管家开口又哽住,视线撇了撇,说道:“回好汉的话,我们是南边的普通人家,去北边投奔亲戚。”

    王五朝车帘里看了眼,又去看那老头,问:“里面人是你女儿?”

    “是。”老管家声泪俱下,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求好汉放过我们,饶了我们老小的性命,我们在南边做生意遭了骗子,钱被骗光了才北上去投奔亲戚,我们都是可怜人,求您放过。”

    王五“啐”了一口,冷笑了一声:“怎的?听你这口气,是还想问老子们要点钱?”

    “小人不敢,不敢。”老管家也是强装镇定。

    他不能说他们来自官宦之家,怕这群强盗知道后会杀人灭口。

    马车内的沈鸢,好不容易从六神无主中找回了点理智。

    她从小所学的理学中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况且她家和宁家早定姻亲,她北上正是为了嫁人。

    但这次落入盗匪之手,九死一生。怎么也得要以死明志,留得清白。

    沈鸢拔出簪子,指向脖颈。簪子虽细,但并不锋利,尖端抵着皮肤戳出了红印,硬是刺不进去,反倒是让她痛得更清醒了。

    眼下虽惧怕匪徒,但她同样没有做好去赴死的决定。

    直到车帘再被掀开,沈鸢如惊弓之鸟,紧握着簪子,将尖头对准来人。只不过对面王五横进来一把砍刀到她面前,她转又将簪子对准自己。

    “你这奶娃子还挺有骨气。”王五一脚踩在车架上,头伸了出去望向那群兄弟,朝他们喊道:“送你们当媳妇怎么样?”

    劫匪们一听来了精神,一群健硕黝黑的男人们笑出声,他们大多都是附近流离失所的孤儿,流民。

    蒋十伊充耳不闻,捡起地上碎石,指尖运力,碎石飞出,击中几丈外叶片上的绿蚂蚱。

    “这万万不可啊!”老管家一把年纪,跪在地上膝行,泥地上拖出两道长印。

    他抱着王五的腿哭求道:“我家小女已经订亲,这叫我们该如何是好啊,好汉你行行好……”

    “干我屁事。”王五一脚猛踹老头的心窝,目光望及老管家身后的年轻侍从,“至于你们,想入伙的跟进来,不想的就滚。”

    另一头劫匪们已经开始商量起人选来,为首的抓着一把草茎,握在手里,有人感兴趣,就有人兴致缺缺。

    握草茎的李规对围上来的一人笑骂道:“你不是有媳妇吗?”

    那人讪笑,悻悻然收回手,摸了摸后脑。

    “没娶媳妇的人都可以来抽。”李规向着蒋十伊的方向,高声喊道。

    很快围过来五六人,就蒋十伊仍旧站得远远的,背对着他们。

    “小十,哥哥我给你留一根,可别说我没照顾你。”

    众人展示草茎,竟然是留给蒋十伊的那根最长。其他人脸上顿时落寞,唯独置身事外的蒋十伊仍旧在原地。

    李规跑到蒋十伊身边,把草茎塞到他手里,在他身边低声道:“快拿着,走运了你小子。”

    蒋十伊眯眼,侧脸看他:“我把这运让你走。”

    李规瞪大眼,“嘿,这话说给你嫂子听去。”

    “你爹走后,特地交代我要照顾好你,长兄如父你明白吗,我告诉你……”李规还留在原地喋喋不休,蒋十伊已经走向了人群汇聚的地。

    蒋十伊伸了个懒腰,看向远处王五,“既然什么都没有,我们什么时候走?”

    “着什么急啊?你小子急着回去入洞房?”有人应答,此话一出,男人们不怀好意地笑出声。

    蒋十伊沉了口气,对他们说的话毫不在意,也丝毫没觉得那女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既然你没兴趣,不如让给我?”一旁赵乾见他事不关己的样。

    “好”字没说出口,李规就赶来替蒋十伊回复,“小十抽中了,这也算是缘分嘛,先让他去看看,实在不喜欢,你们再接着抽。”

    “是吧,小十?”说着李规推着蒋十伊的后背,蒋十伊已是满脸不耐,但转过了身,赵乾他们也看不见。

    “来看看再做决定。”李规扯着蒋十伊的手肘,替他掀开车帘。

    沈鸢仍然维持手握簪子,戳向脖子的姿势。

    “妹妹,举了那么半天,不累嘛?”李规油腔滑调,他成亲已有数载,自认为分外了解女人。不管如何,软声软语跟她们讲话准没错。

    “放我们走。”沈鸢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瓮声瓮气。

    她眼皮通红,肿似核桃,双眸似被水洗过,熠熠发亮。

    李规细瞧了她好几眼,模样着实不错。

    “那可不行,我们放你走,我们大哥可不会放过我们。”李规劝道。

    沈鸢紧握簪子,目光灼灼,也盯着望着她的那个男人,他似乎是个好说话的,他牵着另一个人,但那人背过身被门框挡着,她看不清模样。

    “你快看看人家!”李规按着蒋十伊的后脖颈,把他按到门框里。蒋十伊耐心已然是忍到了极点,紧绷下颌,但还是顺了李规的意,弯腰看了一眼。

    马车内的沈鸢同样紧皱眉心,两人的视线对上如电光火石。

    蒋十伊唇线抿直,冷声道:“没什么好看的。”刚要移开视线,眼神向下瞥见那女子握着簪子的手。

    小手虎口上有一明显的印记。

    见蒋十伊不再抗拒,李规松了钳住他的力道。

    这小子似乎对人家姑娘看上眼了。

    沈鸢紧握簪子的手发抖,紧盯她的少年虽然容貌不像匪徒首领那般狰狞,但他的眼神着实不善。

    “你叫什么名字?”蒋十伊问。

    李规心中松了口气,小十难得对什么人上心。

    只是沈鸢紧抿着嘴唇,死死盯着蒋十伊,就是不说话。

    “小姑娘,他问你叫什么。”

    沈鸢咬牙,她又不是耳朵背,她听得见。只不过不想说罢了。

    僵持了会,她说:“沈鸢。”

    “纸鸢的鸢?”蒋十伊话接得快。

    “不是纸糊的鸢,是鹰鸟。”沈鸢一字一顿道,鸢飞唳天。

    蒋十伊听后轻笑出声,沈鸢不知道他是讥讽还是别的意思。

    “放了我们。”沈鸢又说。

    蒋十伊唇角噙笑,微微摇头,“不放。”

    沈鸢被拽下了车,得知自己被这群匪徒以抽签的形式抽走,她瞪着眼,愤懑不平。

    她扶着一旁的老管家,老管家弯腰咳嗽,轻声道:“大小姐千万不能让他们知晓你的身份,否则将有性命之忧。”

    “我们现下如何是好,我不想跟他们上山。”沈鸢眼眶含泪,但已不像最初那般丧失理智。

    老管家想了想,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大小姐先假意顺从那人,我去附近县衙报官。”

    蒋十伊重新走到人群中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另外几人平时也不跟他打交道,即使心里喜欢那姑娘,也不好意思开口让蒋十伊让给他们。

    就在沈鸢专心听老管家的计划打算时,一矮瘦男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吓得她惊声尖叫。

    “蒋十伊,你今年才十七吧,要什么媳妇?再怎么说也不能排在我们这群哥哥前头不是?”崔显朝着蒋十伊的方向高呼道。

    沈鸢挣脱不开手腕上的手,顺着崔显的视线看过去,蒋十伊堪堪回头看她,视线落在崔显抓她手腕的手上。

    别人看不见,站在蒋十伊身边的李规,却明显察觉到了他的眼风泛冷。

    众人都被他们的话吸引了过去,叉腰站在一边看热闹。

    李规戳着蒋十伊后脊,让他快点回话时,就听蒋十伊说:“你问她,我没意见。”

    蒋十伊的声音平静冷淡,落在沈鸢耳边却像是一声巨响。

    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视线越过抓着自己手腕的男人,看向站在远处的蒋十伊。

    李规同样震惊,自己一向照顾的小子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

    “听到没小美人,他说他没意见。”崔显嘴咧开了笑,露出一圈红色牙龈,细窄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作势就朝她贴过来,他身上带着股难闻的人味。

    沈鸢几乎是本能反应,猛地甩开了崔显的手,躲到了老管家身后。

    几天以来的车马颠簸,加此事的刺激,她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反胃呕吐了起来。

    她这一反应引来匪徒众人的狂笑,崔显咧开的嘴角僵住,脸上表情骤变,青一块白一块。

    老管家张开双臂,将沈鸢拦在身后,安抚面前即将发怒的男人,“好汉莫与小孩子一般计较。”

    “小贱人,老子看你是给脸不要脸。”崔显撸起袖子,拨开老管家,作势要来揪住沈鸢。

    沈鸢穿过错杂站着的人群,围观的人看热闹,也不阻拦,她很快跑到了蒋十伊跟前。

    她能看出蒋十伊在这群人里有点地位,眼下其他人如同群狼环伺,只有他对自己厌烦,想把自己撇开。

    崔显也追过来,他喘着粗气。眼前的女子不仅看不起他,还嫌他恶心,他最不能容忍女子这般对他。

    他嘴里骂出各种难听下流的话,都是沈鸢从未听过的。

    但不像刚刚一把推开老管家那么干脆,他忌惮蒋十伊,只站在蒋十伊跟前。

    他说:“蒋十伊,你刚才不是说你没意见吗,怎么这会还护上了?”

    “小十抽到了签啊,将才大伙不是有目共睹的吗?”李规看了眼不说话的蒋十伊,又看向崔显。

    “得了吧。”崔显轻嗤了声,“谁不知道你向着他,保不齐你从中作梗。”

    “嘿,崔显,你这么说就不地道了吧,我哪回不是向着大家所有人,你这么说可就太伤我了。”李规双手环胸,不急不躁和崔显理论。

    蒋十伊不表态,沈鸢就没有把握,她喉咙干涸,努力吞咽了下口水。

    眼下如何都逃不出去了,还是保全性命最重要 。

    像管家说的那样,她要暂时寻个能护住自己的,等着管家去附近县衙报官再来救她。

    俗话说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二八不到,大好的青春年华,可不能因为一句理学名言就白白葬送了性命。

    失节事大?谁能说得出这句话,就让谁去守吧。她做不到,但倘若以后性命仍在,她也绝不要求别人做到。

    沈鸢暂时想通了。

    她抬起手臂,轻轻扯住蒋十伊的衣袖,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量,道:“我不想跟着他,我要跟着你。”

    受了这么大刺激,她说什么话,声音都带着委屈嗫嚅。

    挡在身前的少年不看她,但是隔着他的那个崔显很快就伸手过来,想把她拉走。

    她逃不掉,只能紧闭上眼,躲在蒋十伊身后。

    崔显的手还没伸过去,就被蒋十伊牢牢攥住手腕,朝骨节的反向折去。

    崔显的痛嚎声响彻林间,“你松手!松手!”他只到蒋十伊肩膀,顺着他掰手腕的力,踮着脚。

    教训得差不多了,蒋十伊反手一甩,崔显重心不稳,向后猛退了几步后,一屁股跌坐在地。

    “滚。”他居高临下。

    先是被小姑娘嫌弃,后又遭后辈欺负,全都当着众人的面。

    崔显一手握着另一手手腕,腕骨处锥心的痛,他低下眼里尽是愤怒,但又不得发作。

    蒋十伊不顾众人聚焦的目光,重又走到一开始依靠的大树旁。沈鸢一开始还愣在原地,直到看见那个李规给自己使了个眼色,她才小跑着跟到了蒋十伊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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