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玉的视线一直伴随着沈鸢走到浴桶旁。

    沈鸢害怕她会看到身上的痕迹,侧头对她说:“你先转过身去。”

    春玉眉心更拧巴了,以往沈鸢可不会回避这些,但她还是按照沈鸢说的转过身去,直到停了见“咚”的一声入水声后,沈鸢说“可以转头了”,她才回过头,走到浴桶边。

    “小姐自昨日回来后怪怪的。”

    浴桶里撒了几种香料后,宛若温泉般涌动,泛着清澈的冰蓝色,腾腾热气上浮。

    春玉取过干净的棉帕浸在水中,拿起绞干,想去替沈鸢擦拭后背,却见沈鸢沉下水去,水沉没到下巴,只露出一个脑袋。

    “今日我自己来吧。”沈鸢探头,脸颊被热水熏蒸得粉红,长睫沾水结成几簇。

    春玉眼里漾起笑意,自家小姐在她眼里是天下第一至宝,她值得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哪里是那些腌臜之人嘴里能提起的。

    “往常小姐沐浴时最喜欢我来服侍,今日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春玉笑道,她把湿帕子摊开,挂在浴桶边。

    沈鸢抿着下唇,望着微微晃动的水面,哪有受惯了春玉服侍,这会子又叫人家走的道理。

    她回想了昨日的河岸边的长街,“端午节前,沿河那多了好多新玩意,女孩子家最喜欢了,赶明我再和你去一趟,你想买什么只管买。”

    春玉捂嘴,噗嗤轻笑,“小姐还是别跟我去了,让那个小白脸跟着去吧。我看呐,以后小姐出门都用不上我了。”

    沈鸢无奈望了春玉一眼,“你又拿我说笑了。我跟你出去,提他干什么。”

    春玉撇撇嘴道:“我不提他,但是人家巴巴往小姐眼前凑啊。那人今早在我们府里用的早膳,这还没成婚呢,就已经把自己当作姑爷来看了。”

    沈鸢眉心拧紧。她以为昨夜傅翊周送自己回院子后,应是离开府里了,怎么还又回去厢房住了。

    “他怎的还没走?”她语气略带惊讶,假装不知道他在。

    春玉两边嘴角撇向下,“这男子脸皮就是厚。”

    既然沈鸢不让她在跟前伺候,她便出了屏风,去收拾床榻。

    春玉一走,沈鸢撩起浴桶里的水,蓦地注意到右手腕间的五色绳,沾湿了挂在手腕上,绳上的木珠摇晃。

    “你为什么就不能承认呢。”她食指拨弄着那颗小珠子。

    她盯着这个五色绳入了迷,蓦地想到,昨夜在那个珠串铺子边,那名女子对着他巧笑倩兮。手腕上这东西,难不成是从她那买来的。

    沈鸢眉心紧锁,想了会,就去扣五色绳的锁扣,这到底算什么,拿别人送给他的东西,再来送给她。

    廖飞虽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人,对她一时雨,一时晴。凭空出来威胁她,现在又救了她。这背后定然不简单。

    而且傅翊周跟他勾肩搭背,想必是一丘之貉。

    会不会就是廖飞把蒋十伊带坏,带成了傅翊周这样。

    沈鸢沉了口气,复又把五色绳带上。

    希望真的像习俗说的那样,带满了一个月,便可抛掉近来的忧愁烦恼。

    ——

    镇抚司大狱,四方是参天大树,遮荫蔽日,阳光照射不到。

    这里庄严阴森,来往人面上皆露灰土色,若是上坟也只是悲伤,在这里他们连悲伤的情绪都没有,只有求死不得的麻木。

    傅翊周握着佩刀,走进诏狱所在的大院大门,正遇上肖泽。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翊周弟弟心情这么好?”肖泽舒展筋骨,看了眼旁边给诏狱犯人送饭食的家眷。

    傅翊周勾唇,这人仗着年纪比自己大几岁,总爱讨嘴上便宜。

    两人站到了不碍事的树荫下,这四下没人。

    “遇上了什么好事了,跟哥哥我说说?”肖泽声音懒散,有点吊儿郎当的。

    “难不成你独自一人去逛妓院了?”他直白道。

    傅翊周表情微变,但也只是眯了眯眼,薄薄的眼皮上泛起一道细窄褶皱。

    “这种好事怎么不喊我一道去?”肖泽笑道,手背拍了拍傅翊周的肩背,傅翊周脸色更沉。

    肖泽故意开的玩笑,他自然知道傅翊周这种相貌,哪会缺姑娘自荐枕席。

    现眼看着难得心情好的一个人,被他弄得变了脸色,肖泽在一旁挤眉弄眼。

    “那个叫牛三的,最近总在城里挑事,要不要暗里给他点颜色看看。”傅翊周侧过头,望着杉树上凹陷的竖纹。

    锦衣卫寻常办事,对于这种地痞无赖,有直接的生杀权。

    肖泽正色,沉吟片刻,才说:“这不好吧,他跟夏家能攀上亲戚,听说是夏杨的同乡,夏家如今权势滔天,你……”

    傅翊周不是不知道这件事。

    虽然夏府没人理他,但牛三仗着这层关系,在东城区横向霸道,逢人就炫耀他的背景,别人想不知道都难。

    也正因如此,别人都拿他没办法,见到他就要绕着走。

    “说不定他们也盼着这亲戚早点死呢?”傅翊周转过头,深望了肖泽一眼。

    肖泽当即敛眉,知道傅翊周说的意思,“你是说。”

    他用手刀,横在脖子上,比了一个姿势。

    “他寻衅滋事,树敌众多,没有人会在意他。”傅翊周声音冷沉。

    肖泽面露难色,眼前的小子已然不像当初那样青涩,一个劲的大差小差,容易干的不过容易干的全接下。怎么还会干出这么冒险鲁莽的事。

    他分明知道的,没背景的杀多少都没人追究,有背景的如何都是不好相与的。

    想当初,圣上下诏,要拿京城边州府的县令。

    这县令在六部里有亲家,但他收钱判错了案。天子脚下,宫里对这事格外重视,传令到镇抚司,也就傅翊周这小子,愣头青一个,第一个冲上去接下任务。

    结果就是一开始没抓到人不说,还负了重伤,几近命都保不住。

    好在他后来也凭着不怕死的劲,获了一些功勋,可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廖飞这样有恩荫的升得快。

    肖泽则是以往跟在苏煜身边,有苏煜的举荐信贴,苏煜如今从地方调职,升任吏部给事中,故而肖泽在镇抚司更是风生水起。他虽没有傅翊周这么拼命,但也一切顺利。

    “我劝你还是慎重,街头人多眼杂。”

    肖泽低声道,他们两人虽面对面,但一个叉腰,一个手腕搭在刀鞘上,视线皆在对方背后梭巡。

    院中庭门口,一人手挡在眉上,望着远处树下站着的两人,高声喊道:“老肖,小傅!”

    傅翊周,肖泽二人不约而同回头,又相互望了眼,朝魏千户身边走去。

    魏千户拿着司礼监递来的奏章,眉头紧皱。

    “怎么了,头?”肖泽问,他们走到了廊檐下。

    “三日后,运河东岸码头走一趟,将货船上工部的专员带回来。”魏千户只看着奏章上的字,那工部专员名叫耿延。

    肖泽望了眼傅翊周,怀疑自己听错,又看了看魏千户,“拿工部的人?”

    这是又出了什么事。

    魏千户一抬头,就看见肖泽瞪大眼睛的表情,“让你们去就去,把人活着带回来就行。”

    他把奏章阖起,扔进肖泽怀里,随后走出了院子。

    肖泽仔细看着奏章,傅翊周也侧头过来。

    “工部从西南老林运送过来的楠木沉船了。”肖泽语气惊讶,但声音却小。

    皇上年前就从行宫搬到了南苑,半年了,这行宫是一直没修好。

    肖泽微微摇头,“怎么快到京城了,这木头就沉了呢。”

    难怪要抓人。

    三日后下晌,约莫未时,城东运河码头。

    肖泽,傅翊周着便服,混在运河堤岸的人群里,等着那艘挂着工部灯笼的大船靠近。

    长岸上一排垂柳,绿色丝绦随风飘扬,底下浑着黄泥的波涛翻滚,远远望去,并不见有大船,只有普通客船,或是小渔船飘在运河上。

    他们倚靠在柳树边,遥望长岸,不远处嘈杂的人群声中突然传出一阵刺耳的调笑声。

    一群衣装不整不洁的男人团团围绕着一个铺位外,摊铺内的女子惊慌失措。

    “嘿嘿,郭娘子,今儿怎的就你一人出摊啊,你那病弱丈夫呢,没跟你一起出来?”

    牛三油腔滑调,不怀好意地大笑。因太胖,声音中带有明显的喘息声,叫听过他说话的人,一听就知道是他。

    他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细隙,伸出他那粗手,一把摸向女子的脖子。

    被调戏的女子向后缩着脖子,周围人来人往,也没有能出手相助的,大家行色匆匆,都不分一侧目。

    “别看了,要不我看今天这摊就别摆了,跟爷我一同去醉仙楼吃酒如何?”

    牛三趁机在郭娘子的下巴上捏了一把,然后转头和身后的小弟们哄笑作一团。

    “三爷,我是良家女子,还要做些小买卖维持生计,就不陪您去了。”郭氏只得忍让,好声好气拒绝。

    “我们三哥邀请你,识相的还不赶紧答应!”牛三身后的小弟一扬手,气焰比牛三本人都足。

    “对啊,对啊!”

    其他小弟附和道,他们头上带着半圆箍在头上的帽子,像是哪家府邸小厮的衣裳样式,应该就是犯了事,被高门大宅赶出来的。

    他们大多孤儿,没有娘老子照应,跟在地痞牛三身后混口饭吃。

    郭氏笑得为难,连忙摆手,“三爷还是另寻他人,我还得忙着做生意呢。“

    她面前摆着各式亲手缝制的布鞋,旁边还有一筐针线,看样子是个勤俭持家的好人。

    “不去就是不给我们三哥面子!“一人声音尖锐,一手越过摊铺,死死拽住郭氏的手腕。

    郭氏一见动了手,连忙向两边尖叫着求助。

    十来丈的柳树边,肖泽收回视线,转头却发现傅翊周还在盯着那场闹剧。

    在傅翊周想要动身之时,肖泽横手在傅翊周身前。

    他自然知道傅翊周在想些什么,他只道:“别管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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