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流火,骄阳如炬,烤得大地热气蒸腾。

    各宫内早已用上冰盆冰桶,专门着两人手持宽扇,不断扇风,裹挟着冷气的凉风落在半倚在贵妃塌上的人身上,暑气骤减,原本拧紧的眉目这才松开些。

    清文跪坐着,一边给贵妃捏腿,一边轻声汇报今日早朝发生的事。

    她先是埋怨了几句,“自从榴子被抓走,皇宫有了禁军把守,想传递个消息简直难如登天,得亏是二皇子帮着奴婢打掩护,不然今儿将军这消息,恐怕还真传不进来。“

    闭眼假寐的人忽然睁开眼来,瞥向清文,疑问道:“建安?你怎么会遇上他?”还没等清文应声,凡筱然自己继续语气肯定道:“又是去寻无畏呢?”

    清文捏腿的动作不变,没直接回答,而是拐着弯说好听的话,“二皇子同凡公子关系甚好,比宫中一众皇上的子女们都要好,那是因为贵妃娘娘您跟将军手足情深,相互扶持,这天底下能做到这般的兄妹可不多。”

    凡筱然撑头的手顺势捋了捋鬓角的发丝,露出点笑来:“那倒是,我同哥哥是这世上最亲近之人,我们的孩子关系好理所应当,将来他们也是要相互帮衬扶持的。”

    说到这她忽然收了收上扬的嘴角,换成一副自嘲的模样,语气讥讽道:“哥哥的儿子在外头混得风生水起,本宫的儿子贵为皇室长子,却处处被人踩在脚下,如今早已年满十六,却连个封号也没有——”

    她抬头瞧瞧金碧辉煌的宫殿,说出来的话极为夸张:“只能跟他的母妃妹妹一起挤在一个小小的文德宫,何等憋屈,说出去会让人笑话的。”

    文德宫已经后宫里是除了凤鸾宫和凤临宫之外最好的宫殿,凤鸾宫是皇后的,凤临宫是嫡长公主的,合情合理,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凡筱然这话说得极为诛心,她非要跟身份地位远高于自己的贵人比,意在何为,是想越过她们去吗?

    那才是真正的不合规矩,以下乱上。

    所以清文不敢接话,她低头认真按腿,只能佯装没有听到。

    好在贵妃娘娘好似并不需要她的回应,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不能自拨,“从前我还埋怨他不上进,整日出宫游玩,不去他父皇面前多露露脸,如今看来倒是我想多了,错怪他了。”

    她越说越悲愤,最后语气里竟是带上了一丝恨意:“无畏有他的父亲母亲替他谋划前程,本宫的儿子却只有本宫一人,他的父皇整日满心满眼只有那个人和她的女儿,难怪建安喜欢舅舅和表哥,那是他没体会过的舐犊情深呐!”

    听着这话越来越不对劲,清文不敢再装聋作哑,如今这宫中可不像曾经,她们想如何便可如何,隔墙有耳,贵妃娘娘失态了,她连忙开口止住话头。

    “娘娘多虑了,二皇子机敏多智,奴婢瞧着皇上紧喜欢他呢,何况有将军在前朝撑着,贵妃娘娘和二皇子三公主在后宫必然是一等一的尊荣富贵,其他妃嫔都羡慕您呢。”

    清文跟在凡筱然身边这么多年,比谁都了解她,知道她爱听什么,想听什么,一哄一个准。

    “这不是将军早上还给您带话嘛,都怪奴婢给耽搁了,害得娘娘伤神。将军让您莫要忧虑,尤太医昨晚进宫面见了圣上,将给长公主下毒一事全给担了下来。”

    闻言凡筱然坐起身来,眸中满是不可思议,沉声道:“还有这事?我竟然不知,没了榴子,多了禁军,确实是处处不便,昨夜皇宫发生的事,竟是要哥哥来同我讲,我才知晓,哼。”

    好不容易过了上一个难题,紧接着又来下一个,清文飞快思索,连忙笑着道:“哎哟,贵妃娘娘,有将军在您可就放心吧。近些日子诸事不宜,得亏这事没牵扯上咱们,也算好事一桩了,待过了这一茬,可再也不能跟咱们扯上关系了。”

    凡筱然又歪偏着身子,将头枕回手上,故意嗔怒道:“还算他识趣,自己站出来顶了这事,免得哥哥动手。官凤仪那小贱人没死,他一家老小还保得住,量他也不敢胡乱攀扯。”

    清文缓着声音应和道:“是的呢,将军为了撇清关系,奏请严惩尤家,没曾想长公主竟说尤青黛解毒破局有功,尤续随如今还在南境边关修筑边城,求陛下赏罚分明,降罪尤杜松一人即可,莫要牵连无辜之人。”

    贵妃榻上的贵妃娘娘深深翻了个白眼,鄙夷道:“迂腐伪善,真拿自己当爱民如子的神仙真人呢?皇上怎么说呢?”

    清文连忙继续道:“皇上自然是对长公主千依百顺,先是称赞她宽厚仁义,而后下令处死尤杜松,秋后问斩——”

    “什么?”凡筱然很是诧异,“竟是处死了?那官凤仪不是求情嘛,不是爱装好人嘛,怎么还是处死了?”

    “听说是因为那个尤大人用活人试毒,皆是都城中的流浪之人,死者达十五人之多,长公主自己可以不计较,但她不能让这么多百姓枉死,因而——”

    “呵。”凡筱然冷哼打断清文的话,极其不屑,“虚伪至极,真会装好人,合着这全天下就她心怀苍生呗!”

    氛围紧张起来,清文不敢随便搭话。

    凡筱然阖上眼,声音很快恢复平静:“继续说,不是赏罚分明吗,罚有了,赏是什么呢?”

    虽然预感接下来的话会惹怒凡筱然,但清文只能硬着头皮轻声开口:“太医院院使尤重楼教子无方,纵容次子犯下如此滔天罪过,理应重罚,但长子一家是非分明,协助公主解毒破局有功,因而尤重楼贬为从五品太医,尤杜仲医者仁心学识丰沛,擢太医院院使,即日上任。”

    -啪嗒-

    圆木小几上的冰碗和摆件等一应物品被凡筱然用衣袖全推甩在地上,清文被她忽然暴起的动作不重不轻踢了一脚,跌坐在一旁,而后立刻起身跪好,低头不敢言语。

    “皇上真会给她铺路啊!”凡筱然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尤家犯下大错,尤青黛的父亲还能升官,这天下,当真是官凤仪说了算,她想如何便能如何,皇上就这么怕他的长公主被人欺负吗?”

    凡筱然眼中溢满愤懑,一一盘点道:“兵部元家历来为官凤仪马首是瞻,吏部沈家对她也是多有维护,刑部贺家同文济世交好,也是皇上的人,如今连太医院也成了——”

    “好呀,好得很呐。”

    她偏头看向养心殿的方向,语气冰冷:“如今皇子们都大了,皇上迟迟不立太子,却处处给官凤仪铺路,怎么,连太子也要选一个合她心意,对她唯命是从的吗?”

    说到这,她忽然又笑了起来,满脸都是庆幸和开心。

    “可惜呀,凤鸾宫那位就生了一个女儿,太子注定要从别的宫选,静妃的两个儿子如她一般,木讷普通,德妃的儿子倒是个能说会道的,但如今不过十岁,怎么看,都是本宫的二皇子最适合做储君。”

    她忽然端起架子,双手交叠于腿上,昂首挺胸,面带和善轻柔的浅笑,举手投足间竟有三分皇后文冉冉的风范在,故意放缓声音,她憧憬道:“待我的儿子做了皇帝,那我便是整个后宫——不,是整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你说是吗,清文?”

    突然被点名,清文迅速直起身,只一瞬,脸上便笑意盎然,声音乐呵地应道:“贵妃娘娘所言极是。”

    凡筱然见状满意地微微点头,嘴角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扬,声音也还是方才的柔和,说出来的话却甚是张狂:“皇上既然不肯自己选太子,那我这个做妃子的只好帮他一把,推推他了。”

    此时的凤临宫内,尤青黛正在跟众人告别。

    官凤仪中毒一事真相大白,她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了,她想去南境边关看看,洪昭送给她的那些医书里头的内容许多是她未曾见过的,她想亲自去瞧瞧,一则是锻炼自己,二则也是想把家中的消息带给堂哥尤续随。

    民乐眨巴着无辜的双眼,直言直语道:“这样呀,我还以为尤小姐是专程去看洪公子的呢。”

    一旁的元纪萱难得起了玩心,很快应道:“民乐很聪明嘛,一下就说到了点子上。”

    元纪萱几乎不同人开玩笑,除了面对官凤仪,不然永远都是绷着脸,民乐很是怕她,如今被她称赞,虽是打趣,也还是叫人开心,何况民乐没什么心计,别人说她就信,一时脸都红了起来。

    尤青黛也红了脸,但竟是破天荒地没有反驳,她羞涩地点点头,小声道:“嗯,确实也是去看他的。”

    两人自意外相识到如今,好些年了,从未分开这么长时间过,洪昭毛手毛脚的,凡事都想亲自试一试,尤青黛还挺担心他的,不知又受了多少伤呢。

    官凤仪听着她们吵闹,在一旁默默笑起来,尤青黛忽然上前,行了个大礼,民乐被吓一跳,民安见官凤仪没动静,便也没拉她,官凤仪仍旧是笑盈盈地看着,等她开口。

    “我叔父犯下大错,死不足惜,尤家原本都要为此受罚。可殿下非但没有怪罪牵连,反而还请陛下晋了我父亲的职,青黛同您相识一场,从未抱有要谋私高升的私欲,都是发自内心地想报答殿下知遇之恩。”

    “殿下的恩情如江水滔滔,青黛毕生都将侍奉殿下左右。”

    见她行了几个大礼,官凤仪这才起身扶起她,温声打趣道:“好啦,快起来吧,这下跪也跪了,谢也谢了,能安心了不?”

    她拉过尤青黛的手,佯装不满,故意板着脸建议道:“你还是向往常一般唤我云和吧,左一句殿下,又一句殿下,不知道的以为你被萱姐姐附身了呢,一个个都这样正经,我可不习惯。”

    众人都笑了起来,尤青黛出宫去南境,元纪萱原本也是要出宫了,这事告一段落,总不能一直待在宫里,也不合适。

    但她生怕官凤仪如今处处制衡凡骁义一党,他们会再找机会报复她,说什么也还是要跟在她身边,竟是亲自去求了皇上,要做长公主的贴身护卫,不求回报。

    皇上一听 ,很是满意,比起只能在宫殿外守着的禁军,当然是元纪萱这种能时时刻刻护在身边的更好,当即便破格将她授为长公主贴身护卫,居正五品。

    是云庆历朝历代以来,至今的唯一一位女官。

    长公主是云庆的祥瑞,护佑云庆,有人时刻保护她,合情合理,看起来是个虚职,又不会真有什么用,竟也没人反对。

    这桩违背祖制,破例另开先河的事居然就这么定了下来。

    凤临宫热闹非凡,远处的兴庆殿却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沉寂,凡尘泥抬眼看着住了好几个月的屋子,来的时候孑然一身,如今被公主的赏赐堆得满满当当,一时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

    应该是习惯了吧,突然要走,是这样的。

    凡尘泥全然忘了,他被赶出将军府时,可是走得很潇洒,没有一丝留恋。他瞧向门口,估摸着该有人来送他出宫了,再晚宫门可都要下钥了。

    果然,下一刻王全就领着几个太监走进来,看似严肃正经,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凡尘泥能看得出他是欣喜的,眉眼间是见到熟人才有的愉色。还没等他迎上去行礼,王全忽然定身停下,尖着声道。

    “凡尘泥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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