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这世上有神,在被迫复活之前。

    鹤见川的河水清凉而柔软,夕阳的余晖温柔抚着我的脸颊,意识从黑甜的虚无里被抽离,几乎是一瞬间,我知晓自己回到了横滨。

    属于我的横滨。

    先不论究竟遭遇了什么,我站起来,张大眼睛,熟稔地打量着这片荒凉的河滩。

    那几乎是和记忆一模一样的环境。

    压折的墨绿水草,拍打脚踝的白色浪花,还有被树枝挂在不远处的斗篷。慢吞吞低下头,我看见一双稚嫩的、未曾握过枪的手。

    就说有鬼吧。

    这时候应该叫津岛修治来着。

    我坐下,在小水洼里注视着自己的脸,若有所思地拨弄着潮湿的衬衫袖口。

    离森鸥外途经河滩还有十分钟。

    离加入港口MAFIA还有两年零十分。

    离叛逃MAFIA加入侦探社还有六年两个月零十分。

    我再次站在命运的转折点上,迈出任何一步,都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结局。

    而我只想再次拥抱那片虚无,我贪恋着那黑甜的沉静,而往明亮处想,死,又是不再疲劳的意思。

    淬了蜜的诱惑摆在眼前,看守智慧果的毒蛇嘶嘶作响,我步入这片凉爽的河流,心情近乎雀跃。

    这氧化的人间来过一次就够了。

    我当然思念着此地的人们,但是不要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没必要赴一场残羹剩饭,自欺欺人地活在来世里……

    “你在干什么?!”

    橘红的发刺痛了我的眼睛,那是如此明亮的、让我自惭形秽的颜色,让我一度恨屋及乌,给它的主人下过不少绊子。

    黑色礼帽扣在头上,西装严丝合缝穿在身上,我顾不得自己被拎起来晃来晃去,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甚至想给他一巴掌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哦,好吧,我认命地低下头,任由这个成年体的暴力娇娃高喊着鬼啊然后把我砸向地面,异能的红光转瞬即逝,他似乎认出了「人间失格」。

    情况判断有误,原来缩水的不是时光,而是我。

    “你到底是谁?”

    经过一番折腾,这个没脑子的蠢货终于肯相信我是活的、温热的、正常的碳基哺乳类生物,并且一脸扭曲发出很肤浅的疑问。

    “太宰治。”我面无表情回答。

    “那你认得我吗?”青年下意识放轻声音,小礼帽歪了也不知道扶。

    我不知这是我死后第几年,大家似乎都成长了很多,连这个人的脸上也能出现复杂的神情。

    无意相认,所以我信口开河,“大叔,你这样很蠢诶,我怎么可能认识你,你到底拎着我想干什么?”

    好,他终于知道要把我放下了。

    “我叫中原中也、算了,没必要记住。”他像长辈一样把外套披在我身上,并在兜里塞了一堆零钱。

    橘红的发随风摇晃,十二岁的我竟然还要仰头才能看全他的表情,“横滨太乱了,继续往下走吧,别在这里停留。”

    “碰到身穿黑西服的人要躲开,碰到叫森鸥外的也是,别再说自己是太宰治,有个和你同名的混蛋做了很多惊天动地的事,容易受到牵连。”

    人微言轻,我根本反抗不了,只好任由这个死对头和旧拍档用力揉了揉头发,笑着要我快点离开。

    笨蛋啊,就不再怀疑一下?

    ……所以说我为什么讨厌煽情又无脑的人,大家应该明白了吧。

    我僵着身子往前走,直到机车发出响亮的告别声,中原中也已经离开。他没目送我,这一点让我很高兴。

    鹤见川的桥旁有一棵古树,参天高,经常有猫上去就下不来。在侦探社时,我常和国木田搭档,经常会接下救猫的任务。

    一般是我先爬,找到猫,然后和它歪头看着国木田,一边欣赏他的气急败坏一边晃腿感受将掉不掉的感觉。

    这个人每次都要破口大骂,攥着钢笔在原地团团转,绞尽脑汁想办法把我和猫安然无恙弄下来。

    嗯,好吧,我承认我有些恶趣味,可退一万步讲,国木田就一点错都没有吗?如果不是因为他是个理想主义傻子,我会那么想逗他?

    侦探社的日子喧闹得鸡飞狗跳,我想想都会觉得明朗,嘴角要情不自禁地上扬。

    应当是因为身高,待到走近了我才发现熟悉的枝子上晃荡着两条腿,西装裤笔挺,折痕锋锐如刀。

    天啊,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谁了,想要往回走,却听见一声砸地的闷响。

    听着都疼。

    脚在地上扎了根,国木田保持着摔下来的姿势,眼也不眨地看着我,都顾不得西装染上的灰土。

    “太宰!”他喊我,声音带着颤,眼圈竟然渐渐红了,“是你吗?太宰?!”

    不等我回答,他踉跄起身,几步过了来,紧紧抱住我,也抱住了我满身淋漓的水气。

    “你又入水了?我就知道你没死!你这不省心的混蛋!我一定要修理你!”

    “和我回侦探社!”他迫不及待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很大,语气很坚决。

    “先生,疼,”我轻轻道,“可以先松开我吗?我不认识你。”

    心脏涨涨的,我闭上眼,不想再说更多。国木田的反应远在意料之外,我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他,遇见一个、这样的他。

    他是在干什么?思念我么?以这种方式?

    我有些乱,想夺路而逃,理智却要我牢记人设,我真的只是一个小孩儿。

    不是二十四岁的太宰治。

    国木田的手松开了。

    他终于冷静下来,仔细地端详我,颓然后退一步。

    “抱歉,我认错人了。”

    “没关系,”我假笑道,“我该走了。”

    傍晚的江风湿冷,我裹紧黑色的西装外套,佯装无事继续走。

    肩膀再一次被攥紧,国木田的手在抖,“喂,小鬼,可能很奇怪,”这个勉强算是伟大的理想主义者声音哽咽,“但就当作长辈的祝福好了,请一定好好生活,不要轻视放弃自己的生命。”

    知道了,但我不听,傻瓜英雄。

    水草摇晃着身体,斜阳静默着回忆,叫人想叹一口气,怀旧地停止向前。

    直觉告诉我沿河走去还要遇见很多人,或许这里面就藏着我死而复生的秘密,我得承认中也和国木田对我产生了影响,我脱力一样坐下,任柔软的草地抚慰情绪,我确实还没做好准备,我要歇一下,真的,太宰治歇一下。

    安适的倦意淌过大脑,我蜷起来,没注意身后的踩踏声。

    “喂喂,太宰君,回来之后竟然被本侦探看见这模样。”

    江户川乱步神采飞扬,他把裤腿高高挽起,用很豪情万丈的姿势迈过来。

    “没想到能被我找到吧?”他得意地笑着,毫不客气地推了推我,要我认真回应他。

    他果然知道我是谁。

    我不情愿地睁眼,发觉他倒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个容颜永驻的智商怪物。

    “别来无恙,乱步先生。”我笑,却并不高兴,“对于我死了又活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就这样坐着看,”他答道,“走下去吧,反正对你也没坏处,而且你愿意,不是吗?”

    他扶了扶黑框眼镜,把贝雷帽按在我头上,“这是来自世界第一探的礼物,不要感冒,好好告别。”

    “谢谢您。”我沉默片刻,把帽子戴正,正色道。

    “谢什么?”他浑不在意,“社长要我向你问好,我自己又想,所以就来了。”

    “快走吧,”他站起身,“他们都在等你。”

    我应一声,垂下眼想了想,才离开。

    下面是谁呢?我已经有了预感。

    没过多久,一黑一白两个脑袋验证了我的猜想。

    “太宰先生!”

    他们异口同声道。乱步先生果然已经告诉了啊。

    我叹口气,没有再装傻,慢吞吞走过去,扬起个笑来,“是我。”

    芥川龙之介长高了,清瘦单薄,咳嗽似乎更重了,他的眼神凶厉,看过来时又有些犹疑,中岛敦则不然,满眼满脸的欣然和单纯,只是学会了戒备,背在身后的右手化作虎爪,与芥川无声对峙。

    “您还活着,太好了!”/“你果然没死,老师。”

    截然不同的声音响起,表意却很相同。

    三代钻石真是越来越有默契了呢。

    我欣慰地想,把手往下压了压,止住他们即将来临的滔滔不绝。

    “芥川君、敦君,时间有限,接下来让我说吧。”我仰头看着他们,轻声道。

    十二岁的我身高并不过人,此时这样看我的两个学生,竟有奇异的错位感。

    “敦君很棒,已经成为一个合格的侦探社员了呢。”我有些感慨,摸了摸他乖巧伸过来的脑袋,“额,至于芥川,把罗生门收起来,这对我不管用。”

    我轻车熟路地碰了碰张牙舞爪的黑兽,叫它变软,委委屈屈缩在一旁,它的主人咬牙站在一旁,头发横七竖八地直冲云天,表情复杂而扭曲。

    芥川龙之介,我念着这个倔强的名字,把他捡来时的场景又浮现眼前,我想我该夸夸他了,在错过他很多年后,我愿意给他一个圆满。

    毕竟他是我的学生,而我曾是一个不称职的师长。

    “芥川也很好,我没想到你能成长到这种地步,”我扫了眼他的衣着,笑眯眯道,“已经是干部了呢,芥川君,我为你感到骄傲。”

    阴鸷的青年瞳孔放大,面色殷红,他失措地捂着自己的脸,恍惚间,我似乎在指间的缝隙里看到些晶莹的水光。

    “太宰先生,请务必珍重,关于您的消息我们会保密的。”他们朝我鞠躬。

    我下意识想躲,又按耐住逃避的本能,将他们扶起,又挨个还礼,好好地去告别。

    “对最后一个是我不意外吗?”紫眸男人微笑问道,金发小女孩儿在身侧漠然而立。

    “有什么可意外的?”我懒洋洋道,随意伸了个懒腰,指尖无意碰到小女孩儿的蝴蝶发带,叫她瞬间消失。

    “毕竟森先生是个令人无语的变态控制狂嘛,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以为奇。”

    “按理来说你该叫我老师。”

    我“呵”一声,没再回答,预备绕过他离开。

    “喂,太宰,”他笑一声,不知从哪里抛出个包给我,“别把我想得那么坏。”

    “红叶大姐给的,说你一定用得上。”

    我接过包,挑眉看他,等待着下文,这个横滨至上者不会做无用功,我曾经感到愤慨,如今却只觉得索然无味。

    当打的仗已打过了,我不必再记住他。

    男人望一眼黯淡的天空,而后柔声道,“这次不动你,只是别再回来了。”

    我没回答,也没回头。

    “然后就是……向你道个歉,以老师的身份,我没尽到责任,对不起。”野心家的声音低低散入草丛中,我将一切抛在脑后,只是走,快走,越来越快,直到开始飞奔。

    冷冽的空气充斥肺部,带来尖锐的疼痛,我莫名感到痛快,开始不顾形象地大口呼吸。

    我是太宰治,我当然还是太宰治,然而哪有怎样呢?我还年轻,我才刚醒来,代替我死去的是沉重的冀望,我还有无数条路可以走。

    尽管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可总之不必死了。

    前半生的故事已经结束,熟悉的人们各自安好,横滨太平与否,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再无干系。

    剩下的时间啊,我看着红叶大姐送来的鼓鼓囊囊的远行包,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是时候换一种方法去追寻「意义」所在了。

    太宰治,你自由了,先去看看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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