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回南天刚过,春夜寒潮浮动。

    甄心打了个喷嚏,鼻翼轻轻抽吸了几下,揪紧了衬衣领口。

    996剩余的唯一休息日,如往常一般,她带着忠伯、平叔两个老师傅留在薏珍斋点算喜饼至夜深。

    薏珍斋作为一家百年喜饼老字号,绫酥可算是店内招牌产品。

    绫罗绸缎是昔日贵族穿着最名贵的衣料,也是身份的象征,其中“绫”排行第一,绫酥因此得名。红绫莲蓉馅寓意喜庆盈门、白绫爽糖馅寓意新娘冰清玉洁、黄绫五仁馅寓意富贵逼人、橙绫豆沙馅寓意夫妻生活如锦鲤般鱼水情深,再加入皮蛋或咸蛋增添旭日喜气。坚持手作而成的绫酥“底薄头厚”、松软酥化,轻咬一口皮馅相连,配上清茶更加甘香。

    可甄心不甘薏珍斋只固步自封在“嫁女饼”领域,决意拓展品类,正和老师傅们着手推出清宫御用秘方八珍糕。

    “对了,平叔。我仔细尝过了,您刚做的乾隆方八珍糕党参忘放了。慈禧方的山楂多放了两钱,虽然不明显,但口感比我们上次试味稍酸了些。没事儿,咱再一起调整调整。”甄心正记着账倏忽抬头温声道。

    “还真是!那会儿我正忙活着,家里来了电话,回头再做就放岔了些。”憨厚的平叔佝偻着背,竭力回忆后欣慰笑道:“阿心,你真是青出于蓝,这下宝哥可以放心把衣钵传给你了。”

    平叔话音刚落,大腹便便的包租公板着脸踢着一双黑色塑料人字拖跨过门槛,指挥起身后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来来来,这些全部给我搬走!”

    两个壮汉应声就把甄心四周货架上的糕点盒往怀里扫。

    “你们给我住手!”甄心怒眼圆睁,大喝一声,又沉稳不惊转向包租公,敛眸凛声:“老板,我们不是说好了铺租多宽限两个月吗?您面相这么大气,不像出尔反尔的人。”

    包租公无奈摊手一叹:“我隔天来你们店里,感觉生意一直就没啥起色。姑娘,快找个人嫁掉算了吧。我知道你很孝顺,但百年老店的兴衰沉浮不是你一个小丫头能一肩挑的。你为家里也尽力了。这样吧,这些货先抵着。这大环境,将心比心,谁也不能做赔本生意吧。”

    自从两年前薏珍斋被突然冒起的茂风实业收购不成后,就接连遭遇各种天灾人祸。台风、洪水、火灾,培养多年的伙计纷纷自立门户或被高薪挖角,产品被造谣被抹黑,导致门店规模大量萎缩。门店二十家变成十家,到现在只剩下岭南市这家老破小总店在维持艰难经营。面粉、馅料、油盐供应商和包租公轮番上门催款。

    但薏珍斋是祖上传承下来的金字招牌。母亲因病走后,父亲甄宝一个人抚养她们三姐弟,还独力经营店铺生意。不管为了谁,绝对不能放弃。

    甄心稍一琢磨,旋即自信满满:“老板,再给我们七天。不,后天——企二代比赛我会赢!冠军奖品是新加坡力高力集团糕点礼盒订单五万份。等我好消息吧!”

    “瞧你这自信心,是充二十送一百的?”包租公将信将疑。

    “放心!这些给您和兄弟们做夜宵,不能让你们白跑一趟。三天后见!”她熟练地打着哈哈,得体地赔着笑,拿起三盒绫酥塞到包租公手里。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甄心凭三寸不烂之舌和一脸真诚总算暂时击退了包租公一干人等。

    夜十点半,公交快停运了。

    甄心让早已一脸疲惫的平叔、忠伯先回家,自己继续留在店面直至完成盘点。

    她稍一转身,脚下凹凸不平的地砖把全神贯注的自己绊倒。

    亏得反应快,她踉跄弹起落地,俯身一眺,发现原来是忠伯又用客人留下的旧杂志来垫桌脚了。

    甄心抽出杂志翻到封面,料想不过又是哪个富商名流或天王巨星的精修图罢了。

    待她整本捡起来认真审视,杂志竟然是当季簇新。封面那男人面容肃静,轮廓英气硬朗。深灰色威尔士亲王格西装一看就是高级定制,矜贵潇洒合身,收腰弧度恰到好处。灰蓝领带四手结小巧精致,左手腕上的劳力士绿水鬼腕表卓然恣意。年纪不大却全身散发着睿智稳健的精英气息,一丝不苟的发型更平添了几分帅气。

    哼,浮夸。

    甄心有太多机会实时得悉封面人物的近况了,谁让两家父亲是老同学老朋友呢。比如路橙从哈佛管理硕士毕业,又考取了法国蓝带,接手妙可颂西饼才一年就已收获各界不少正面评价,俨然夺目的商界新星。

    曾经熟悉亲厚的青梅竹马,转眼十年,彼此社会地位已是云泥之别。更让人沮丧愤慨的是,他还欠自己一个真诚的道歉。

    “大晚上看这个,晦气。”

    甄心自言自语,猛然用手盖住了杂志上路橙的头,双手夹起杂志塞进抽屉,关门锁铺回家睡觉。

    睡眠严重不足,次日上班甄心差点迟到。

    踩着点赶到办公室,刚放下包就被人力叫进去了玻璃洽谈室。

    面谈完从房间出来后,这8小时是怎么过的,她不记得了。

    大学毕业就在地产公司做品牌策划,从一个小助理一步步升职到品牌经理。付出的青春和血汗,这些公司也不记得了。只知道是大环境不好,部分业务条线必须裁撤。她终于明白到员工心甘情愿和公司共患难,可公司不同意。

    她被命运选中,就马上失去了饭碗。明明上司应允她升职在望,可转眼间就被安排签下了N+1。她累了,生活就像一把钝刀,总是一下一下在她身上反复拉锯。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了,甄心面无表情地收拾着办公桌,却忽然接听了父亲的一通电话。她骇得钉在原地,不由得变了脸色。只觉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

    刻不容缓,甄心抱着公司的大纸箱,直接就奔赴父亲指定的老地方。

    路橙母亲过世以后,她也再没有来过。

    飞檐翘角,一行蜿蜒曲折的木梯直通二楼雅座。墙边摆满各色铜器、盆景。琵琶弹奏声声空灵,如流水潺潺,让人心生宁和。

    这里曾经满载很多温馨的记忆。

    路橙已经点好了一壶正山小种,端起香茗啜饮。

    茶香清雅,隔着袅袅的氤氲,他身上Tom Ford白衬衣仿佛在发出圣洁的光芒,出现在她视线里。

    纵然有预想过无数次和他重逢的场面。疏远已久的青梅竹马,或许只能不约而同说声好久不见吧。

    阔别十年,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小时候的他胶原蛋白满满,阳光爱笑,活脱脱就是个鬼马精灵的邻家少年。如今的他轮廓尽显,棱角分明。鹰隼般的浓颜颇具阳刚野性,剑眉星目薄唇,泡茶神态却又舒展自然。

    他蓦地抬眸,只是格外专注地凝视着她,似是珍藏着千言万语,怎么也看不见底。

    甄心刚想开口,稍一动唇,便撞进他那双氤氲缱绻的眼睛里。比起杂志上那张封面照,当下他眼神里的灼热让她心跳奇异地加速,全身微颤。

    刹那间,她压根分不清这悸动到底是被他吸引还是因为愤怒。

    十年来,她总是反复作着同一个噩梦。梦境真实得可怕,就像经历一场无法解脱的循环。

    梦里,甄心躺在水晶棺里想要挣脱却动弹不得。

    一片浓稠的黑暗中,万物剩下让她慌张的寂静,耳畔只有风声呼啸和自己剧烈的心跳。

    脚步声逐渐逼近。

    她双眸紧闭,眉头皱成一团。心脏瞬间卡到嗓子眼,冷汗像有千万条毛毛虫伏在背上,慢慢蠕下来。嘴唇动了两下,可不管怎么用力也喊不出声。

    黑暗中顷刻投下一束柔美的逆光,清晰勾勒出甄心脸上清丽的轮廓。杏眼樱唇,乌黑浓长的睫毛不安地抖动着,左眼角的一颗小痣增添了几分倔强。

    她身穿洁白欧根纱裙,露出修长脖颈和精致锁骨,枕边放着个咬了一口的苹果。

    略显稚嫩的英文棒读音倏地响起:“公主已沉睡了十年。某天,邻国的王子来森林里打猎,发现美丽的白雪公主,一下子就爱上了她——”

    话音未落,某个身姿年轻、面容模糊的男人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弯下腰就要亲吻她。

    眨眼间,一块砖形物体蓦然从黑暗处凌空飞来,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她的脸上,不偏不倚。

    “啊!”甄心弹坐了起来,一声尖叫响彻天际。

    黑暗处骤然灯光全亮,学校礼堂观众席坐满全校师生。

    众人随之哄堂大笑,声震轰然激荡。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人笑得捧腹抽筋,有人笑得泪花飞溅。就连那个一直躲在幕后的英文旁白都透过麦克风笑出了腹腔颤音。

    铺天盖地的笑声把她整个人席卷,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狼狈崩溃。精致的妆容和精心打理的发丝沾满黏糊糊的奶油,除了鼻孔还能呼吸,就剩下一张完全看不清五官的油腻“大花脸”。

    强烈的屈辱感像泥浆般涌上喉咙,惊恐愤怒让她全身颤抖,猛拽着衣角。当她呜咽着抹开眼眶上的奶油,看清观众席上那个手握抛物线另一端的罪魁祸首。

    是路橙。

    “还记得这儿吧?以前我们两家人逢年过节就来聚会。特别是中秋和春节,我俩还有我姐、珠珠、小理一起在天台玩灯笼、放焰火——对了,先喝茶。”他收起欣喜真挚的目光,语气悠悠,神色自若给她倒茶,把她拉回现实。

    不想再和他闲话家常了,此时十支琵琶合奏都无法抚平她内心的躁动。

    “为什么跟我爸说要和我结婚?”甄心眸色转沉,把箱子往地上一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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