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这场泼天的“富贵”,不过月旬,此刻的晏昭已经身在返航燕都的龙船之上。

    从舱室的窗户往看,重岩叠嶂渐渐远去,宽阔的江面微微翻滚着几道碧浪,偶有飞鸟划过。平静下来的水中倒影里还能看到鳌头独占的龙船器宇轩昂的行驶在最前方,两侧各有数条船缀在其后,好不气派。

    晏昭兴致缺缺的收回目光,她拿起放在案桌上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

    宽大的衣袂因她抬起的动作下滑了一点,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垂下来的衣袖和下裳重重叠叠的交织在了一起,青白两种冷淡之色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旁边香炉里燃起的青烟环绕在她的身边,朦胧着看不清具体的面貌,却好似随时要羽化登仙。等到烟雾逐渐变淡,晏昭的好颜色才慢慢显露出来。

    长时间的舟车劳顿让她有些恹恹,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干涩低哑。

    “把我的药拿来。”

    侍立在她身旁的黛衣女子熟稔的掏出一个瓷瓶,递过去的动作却有些犹豫。思虑再三,还是开口道,“蒋大夫说了,这药不可多服。”

    晏昭闻言,没着急打开,瓶子在手中转了转,然后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乐山还没回来,小白蘋如今也已经到了燕都。要是我发作起来,你手无缚鸡之力,恐怕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同与少女白蘋的灵动娇憨,女子身姿曼妙,五官秾丽,但举止间柔美娴静,是个十分标致的美人。美中不足的是,她的鼻侧至左脸颊却横梗着一条伤疤,硬生生破坏了这份美感。可她浑不在意,非但没有拨下发丝遮掩,反而大大方方的坦露出来。

    她也明白晏昭的顾虑,于是点了点头,一边往茶杯里续水,一边温顺回应道,“庄主心善。”

    就着温水将药服下,晏昭不置可否的将她口中的溢美之词收下,换了个话题开口道,

    “我知晓你的过去在燕都,那是许多人趋之若鹜的地方,你却避之不及。虽然只来了庄上三年,但你和庄上的人相处得极好,庄上的庶务也上手得很快。”

    说到这里,她吐出一口浊气,继续道“我本意是想让你留在庄上的。”

    “庄主大恩,五娘铭记在心。”温五娘恭敬的朝晏昭行了一礼,伸手摸了摸脸上那道疤痕,轻轻的说道,“庄主体恤我,是庄主心善。五娘力弱,不能同庄主的其他亲属一样护在您身侧。燕都非善土,五娘生长于此,也算得上是有所长之处,无论是以何种方式,都愿意尽上自己的绵薄之力。”

    晏昭微微颔首,药性在体内逐渐发作,头脑也开始逐渐浑噩,倦意一阵阵往上涌。她撑着说完最后一句话,才肯放任自己入睡。

    “一个时辰之后,若是我还没醒,记得叫醒我。”

    与之相隔不远的另一间舱室里,同样也有对话在进行。

    “船上值守的侍卫已经加了一备,凡是停靠岸口下船的人也都需要核查之后才能放上来,请陛下放心,回燕都的途中想必不会再有人敢泄露陛下的行踪。”

    跪在下首的陆衡正在汇报着船上的情况。

    上次由于他的疏忽,致使皇帝落入险境,他万死莫辞。现下他虽然安排好了船上事务,押解了挖出来的探子,但仍旧免不了一身的汗涔涔。

    皇帝这一次并未出声安抚,但也没有表露出责难的意思,点了点头,便让他退下了。

    适逢二皇子蔚澹宁前来请安,两人相互问候了一句,即刻分开了。

    得了通传之后,蔚澹宁阔步迈了进去。

    他没有忽略掉对方在门口惶惶不安的模样,想到那夜的惊险,心中也有些后怕。只是拱卫司检校陆衡,自潜邸之时便护卫在了父皇身侧,三王举旗反叛时他们也曾有过同袍之情。更何况,拱卫司与皇权挂钩,且直辖于父皇,深得父皇信任。即便父皇此刻冷落了陆衡,来日未必不会重新获得父皇的恩宠。

    反复衡量后,他还是决定为陆衡求情,于是请安行礼后,试探的说道,“儿臣在船上看过陆大人的安排了,归途应当无虞。”

    皇帝掀了掀眼皮,看了蔚澹宁一眼,然后继续将眼神放到了手上的奏折上,不喜不怒的说道,“怎么?他让你来给他求情了?”

    听到皇帝的问话,蔚澹宁心头一凛,立刻知道自己犯了忌讳,如今他们并非淮南时的父子,而是新朝的君臣。立刻就要跪下告罪,却被皇帝伸手拦下。

    “你因为战友情谊为他求情这无可厚非,但也要记得自己的身份。朝堂局势的凶险不弱于战场,你也并非莽夫,凡事三思而后行。”

    蔚澹宁黝黑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但他耳后却因羞愧泛起了红,语气有些惊惶的道,“多谢父皇教诲。”

    皇帝伸手换了本折子,随后让他在下首坐下,轻描淡写的问道,“查到刺客是谁派来的吗?”

    蔚澹宁立刻收敛自己的情绪,恭敬的回答道,“西南边城有那伙人活动的痕迹,大致是逍遥王游承运心有不甘,图谋不轨。”

    西南?

    皇帝捏着奏折的手指轻轻摩挲,心中也反复思量着。当初若非他接收了长沙王的旧属,也不可能由三王之末一跃成了联军首领,先逍遥王游承运入主燕都。随即仗着地势之便大败其军,使他不得不率领残军,盘踞西南,保存实力。

    游承运对他获得皇位颇有微词不假,但皇帝对他的存在未必不是有梗在喉。只是战事方歇,短期之内尚无余力收复失土。加之,如今的朝局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别的不说,这几年里,跟着自己打江山的开国之臣得按功行赏,而曾经被打压的世家以及声名在外的前朝旧臣也不得不暂时安抚任用。

    前者既不可大肆封赏也不可鸟尽弓藏,难保他们不会因为贪心抑或寒心再起反意。而后者则是乱世之中难能留存下来的读书人,如今科考尚未恢复,暂无人才储备,为了地方和部分职能的稳定性,这些读书人显得尤为重要。

    这三方势力并非鼎足而立,新贵们正登高,旧臣虽懦弱,但那些世家隐隐有冒头之势,大有要与之联合起来分庭抗礼争上一争的姿态。

    自己因仁慈而获得拥簇,贸然收拢权力难免会引起反弹,而拱卫司原本该是自己手中最锋利的剑,如今看来,不仅迟钝还有些掣肘。

    皇帝不免再次想起了同舟的明月山庄众人,于是他放下手中之物,转而面向蔚澹宁,问道,“那位晏庄主住得可还适应?”

    冷不防的提问让蔚澹宁愣了一下,他仔细思索了一下上船后与晏昭的交集,无奈回答道,“这些日子里,她大多都闭门不出,儿臣与她还未碰过面。不过,听她的属下说,行船颠簸,她有些不适,所以没出来走动。”

    蔚澹宁心中其实有些忐忑,晏昭是她的救命恩人不假,从她推拒了巨额报酬,可看出她不狭恩以报的品行。但对方多次婉拒他的邀请,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觍着脸相交了,反正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只是,父皇突然主动提及她,这莫不是在考验他的脾性?

    他不安地偷偷觑上一眼,看皇帝神色不变,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有可无,想来也只是一时兴起,算不得什么大事。

    而话题的主角,此刻正悠悠转醒。

    船上多有不便,温五娘还是贴心的为晏昭备了些温水。

    晏昭简单梳洗之后,在里间换了身衣裳,百无聊赖地坐到榻上。只是病体带来的焦躁与闷热还是消耗了她不少心神。于是她懒散地趴在临时填上的靠背上,用疲惫的嗓音问道,“乐山回来了吗?”

    “他已经回来了,正等着向庄主回禀。”温五娘见仍有细细密密的汗珠从她的额间渗出,及时的递了一方素帕过去。

    晏昭接过,帕子从额间拂过,顿时氤湿了一大片,但心头的燥意不减,于是吩咐道,“把香炉点上,你出去把他换进来罢。”

    “是。”温五娘按照她的吩咐,在香炉里添上香。

    酸涩中带点清苦的味道直直的冲上晏昭的脑门,她不禁打了个哆嗦,但脑子里一阵清明。

    刚进来的常乐山却忍不住的皱了下鼻子,按耐住不适,回禀道,

    “船漂在江上消息闭塞,贸贸然打听恐令人生疑。拱卫司对上下船的人员审核很严,多是两人以上结伴出行,算是互为人证。属下问的都是沿途城镇的人文风情,更多的是打探了些扬州府和燕都的最新消息,也算是为此次远行做些准备,倒也不显得突兀。只是…”

    说到最后,他有些犹豫的看向晏昭,不知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

    晏昭眉梢轻挑,觉得他这般姿态有些好笑,于是戏谑道,“你一介习武之人,向来直来直往,如今倒是吞吐起来了。”

    常乐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脑门,坦然开口,“属下只是担心主上直接拒绝了这位新帝招揽,会不会触怒圣颜。”

    “难为你还有心思考虑这些东西了。”晏昭不在意的笑了笑,平静说道,“新帝向来奉行以孝治国,常听人传颂他是位仁慈的主君。我勉强也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还不至于因此而为难我们。这次乘坐龙船赶赴燕都,也确实省下了不少麻烦。”

    往日里在明月山庄没有这些弯弯绕绕,自然没有不需要谨小慎微,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燕都里遍地繁华,谁知道会不会得罪了哪位贵人,平白惹一身腥,反而误了主子的事。

    常乐山短暂思索了一下,便不再忌讳,直接说道,“琴川县县令前些时候因为渎职被收押,如今判决已经下来了。判的流刑,据说是岭南那边。”

    晏昭先是愣了下,然后从脑海里翻出这位父母官的有关记忆,连带着去岁冬日寒雪成灾的景象一起被翻涌了出来。

    她记得当初从破庙里捡回来了几个乞儿,又让人接收了投奔而来的灾民,一时间有些唏嘘,语带怜悯的说道,“那些人怎么样了?”

    “问了他们的意愿,想走的分了些银两,愿意留下来的,大的让跟着学些技艺,小的和其他孩子一起学着识字。”常乐山的回答不太有底气,最后补充道,“平日里都是五娘管着这些,属下也不太清楚。”

    “嗯。”

    晏昭默然,半晌后才说了句让常乐山摸不着头脑的话,“穷山恶水,这位县令大人还是活着赎罪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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