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寺位于云州城外的一座山顶,路程颇远,但因一向灵验,平日去烧香拜佛的百姓不少。

    季尧做事一向很是稳妥,为保证安全,从上山到寺庙一路几乎都没有行人,沉璧进入寺庙时,大殿里也已经被清了场。

    殿中焚香袅袅,沉璧在佛前跪下,双手合十。

    上一世,季尧去世之后,沉璧也曾经独自一人来过这里。

    那个时候,她万念俱灰,只觉得自己满身罪孽,不知该如何才能赎清。

    于是,那年大雪纷飞的冬日,她一人身穿素缟,行着三跪九叩的大礼,跪过灵隐寺前漫长的数千台阶。

    来到大殿的时候,她身上已然被雪水浸透,浑身冷得发抖,可心里的寒怎么也驱散不开。

    那时候,她求的故人回不来。

    现如今,故人已在眼前,纵然往事不再。

    她还能求什么呢?

    求她的季尧这次能躲过劫难,求北境不要再受此灾难,求身边的人不要再一一离开。

    她看向面前的佛像,金黄的佛像温和垂眸,似乎在注视着她。

    她明明再清楚不过,她心中所求之事,只有她一人能做到。

    这一次,能救季尧的人,只剩下她了。

    “在求什么?”

    沉璧循声抬起头,看见季尧走到她身边,正垂眸看着她。

    她扯起嘴角,淡声道:“祈求北境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季尧抿着嘴角,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求那些东西,不如求你我二人夫妻恩爱,来得实在。”

    沉璧还没站稳,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脚下险些摔倒。

    她猛然抬起眼眸,看向季尧,朱红的唇颤抖不止:

    “你说什么?”

    季尧看向高大威严的佛像,转过头时,手中蓦然多了两张红纸。

    他盯着沉璧的眼睛,声音温和:“成婚时欠你的礼,今日补上。”

    沉璧愣住了,眼睁睁看着季尧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坐在大殿一侧的桌边。

    桌上已经备好笔墨,油灯微晃,映着桌上两张鲜红的纸。

    沉璧没想到,季尧会主动提起这件事,一时只觉得不可思议。

    她看着季尧执笔,深沉的墨在红纸上绽开一朵朵绚烂的花。

    一笔一画,清隽的熟悉字体,写下的是他们二人的名字。

    沉璧看着季尧的坚毅脸庞,和记忆中半分没变,又似乎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一切都在按着既定的轨迹,走上相同的路。

    笔蓦然停下,季尧侧头看向她,将笔递到她面前:“该你了。”

    沉璧看着上面未干的墨迹,他的字刚劲有力、沉稳内敛,真就字如其人,半分没差。

    此时,大红的纸上赫然写着——

    永结同好,一世长安。

    一模一样的内容,一模一样的字体。

    仿佛一切都没变,他还是那个执着自己的手、说定不负自己的季尧。

    仿佛那年梅花树下的人始终没离开,一直守在她身边,等着和她看第二年的梅花盛开。

    他永远都是她的季尧。

    沉璧接过笔,手有些颤抖,梅花小篆悄然落在纸上。

    季尧坐在沉璧身边,目光无声无息地落在她身上,在看见她写好的字时,顿时心口一紧。

    “季尧,其实我求的,并不是天下太平。”

    沉璧放下笔,半晌,才抬头望向他。

    她眼眶里泪水在打着转,可视线落在季尧身上时,眸光却熠熠生辉。

    “天下江山,又与我何干呢?季尧,我是一个落俗的女子,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

    “别说。”

    沉璧一愣,面前的季尧正盯着她,眉头微微蹙着。

    他声音沙哑:“别说了。”

    他移开目光,刚要站起身,手却忽然被人拉住了。

    “季尧,你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

    看着季尧僵硬的背影,沉璧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没别的愿望,我只是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好好活下去。”

    一如当初,她跪过灵隐寺数千台阶,所求的那个愿望。

    只要他能安然无恙,怎样她都愿意。

    哪怕,用她这条命来换。

    听见身后人隐忍的抽泣声,季尧回过头,看向桌上的红纸之上,赫然印下的梅花小篆——

    生死不弃,永不分离。

    他看向红着眼眶的沉璧,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

    “李沉璧,我从不希望你和我生死不弃。”

    他的结局,早已无从更改。

    所谓生死,所谓分离。

    皆已注定。

    回府的时候,沉璧坐在轿子里,看着手里的两张合婚庚帖,心里依旧一阵阵抽痛。

    她闭上眼睛,想起男人刚才在大殿里,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无论将来,如今你是我季尧的妻子,我定会好好待你。”

    “若有一日,你要离去,我也不会拦你。”

    她抚着手里的合婚庚帖,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滋味。

    季尧打拼下半壁江山,建立北境和玉家军,肩上背负太多责任,对人对事,一向重情重义。

    对她更是如此。

    她忍不住去想,若当时是另一个人嫁给他,是不是他也会像这般,拉着那个人的手,说她是自己的妻子,他会好好待她?

    沉璧闭上眼睛,以他那性子,肯定会的。

    他对自己好,只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妻子,从来不是因为……

    她是李沉璧。

    沉璧靠在马车身上,初秋的风有些凉,轿帘偶尔被风刮起来的时候,她能看到轿子外面跟着一人一骑,离得颇近,一直在帮她挡着外面的凉风。

    她闭上眼睛,不再去看,昨夜没有休息好,加上今日情绪起伏,此时静下来,疲惫感渐渐涌上心头。

    马车摇摇晃晃的,沉璧靠在轿身上,没一会儿意识就消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沉璧感觉轿子猛地一沉,外面顿时传来马的嘶鸣声。

    嘶鸣声格外刺耳,沉璧睁开眼睛,感觉马车迅速颠簸地狂奔起来,似乎是马车的马受惊了,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呵斥声和惊叫声,但似乎都没用。

    轿帘被狂风吹起,马夫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沉璧稳住心神,她掀开帘子,立时涌进来的风吹乱她鬓边的发,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坐到马车门口,一手拉着门框,一手去拉缰绳。

    刚一碰到缰绳,耳边又传来一声马的嘶鸣,却不是眼前的这匹。

    她转头看向身边,一人一骑正紧跟着她,耳边的狂风中夹杂着季尧的吼声:

    “扔给我!”

    沉璧攥紧手里的缰绳,前面不远处就是转弯,若是再不停下,估计这马能直接冲下山崖。

    她努力想把缰绳扔出去,递给一侧骑马紧跟的季尧,但是狂风大作,阻力也大,试了几次都不行。

    她往前挪了一些,刚要再扔,腰身忽然被人揽住了,她身子一晃,正好撞在男人胸膛上。

    季尧跳上马车,伸手抱住她,一手拉住缰绳,大喝一声却不见马停下,当机立断将沉璧搂紧在怀里,往道路一侧扑倒。

    沉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闭着眼睛,随他一起倒下,后背撞在坚硬的土路上,两个人滚了几滚,才算停了下来。

    风声消失不见了,沉璧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压在季尧身上。

    他的手臂如铁一般,紧紧将她圈在怀里,一点缝隙都没有,她的头抵在他的下巴上,眼前是他沾了尘土的墨色衣襟。

    沉璧松了口气,刚要开口,突然感觉到地上传来一阵阵震动,仿佛地动山摇。

    季尧立即翻身,一把将她捞起来,沉璧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眼前的地上已经杵着几枚羽箭。

    季尧紧紧拉住她的手,大步朝前跑去。

    眼风里,她瞧见原先的马车连同那匹马,已经坠落了山道,掉在山崖下面。

    二人躲在转弯一侧的路边,正好季尧的马跑过来,季尧揽住沉璧的腰身,翻身上马,一路飞奔而去。

    沉璧有些慌乱,六神还未归位,耳边风声不断,眼看着羽箭从后纷飞而至,季尧把缰绳交给沉璧,在她耳边道:“你来御马。”

    “腿松一些,不要夹得太紧,手攥住缰绳。”

    缰绳到了手里,沉璧点点头,腿夹住马身,呵斥一声“驾”,竟然稳得出奇。

    见她骑术不错,季尧也不再担心,抽出腰间的刀,转身回手斩落飞来的大片羽箭。

    夜里,二人躲在山洞里,季尧盯着沉璧沾上灰的脸庞,低声问她:“什么时候学的骑马?”

    被他一眼看穿,沉璧也没在意,淡淡解释了一句:“在宫里的时候,太子哥哥教的。”

    她胡扯一句,季尧听完却不说话了。

    黑暗里,她能感觉到季尧的目光,正定定地落在她脸上。

    半晌,她才听见他开口,不轻不重地道了句:“是吗?”

    她总不能说,这御马之术是她上辈子在军营里学的吧?

    沉璧不想再提这件事,转而问道:“今日的刺客,会不会和上次是一伙人?”

    季尧的声音十分低沉:“不是。”

    沉璧一愣:“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他们今日用的箭,和上次不一样。”

    沉璧确实没想到这一层,这么说来,除了东楚,还有谁会刺杀他呢?

    难道是……

    忽然,季尧话锋一转:“药还在你那儿吗?”

    沉璧刚要点头,却又愣住了。

    药?

    黑暗里,季尧坐在她对面,因为怕有人寻过来,也没有生火。

    山间隐隐绰绰的月光,落在山洞里的二人身上,沉璧这才发现季尧的脸色,似乎比平日里要白一些。

    自二人进入山洞之后,季尧就一直靠在山壁上,一动也没动过。

    沉璧心下一阵慌乱,她急忙坐起身,伸手去摸季尧的后背。

    果然,手下触到一片湿黏。

    季尧左肩上插了一根羽箭,没有贯穿,箭尾不知何时已经被斩断,加上衣衫是墨色的,根本看不出来流血。

    沉璧皱着眉头,看向季尧:“要拔出来吗?”

    季尧低低“嗯”一声,示意沉璧坐近些。

    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下去,晚风渐凉,二人坐在背风的一处,山间寒风依旧不时涌进来。

    “拔出来,把你的药撒上去,包扎好就行。”

    季尧盯着她的脸:“和你上次做的一样。”

    沉璧有些紧张,听完二话没说,把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扯了一整条下来。

    抬头时,看见季尧已经解开了衣衫,露出肌肉纵横的后背,佩刀被放在一旁,他背对她坐着。

    “别害怕。”

    沉璧看着陷入肉里的箭头,有些不忍:“我从未处理过箭伤,万一处理的不好……”

    “不会的。”

    季尧回头看向她:“拔出来就好,你可以的。”

    沉璧想了想,还是站起身,坐到了季尧面前。

    看着他满是冷汗的额头,沉璧伸出手,去摸他身后的羽箭。

    “你怎么知道我可以?”

    季尧垂着眼眸,目光沉沉盯着她:“你不是第一次拔箭了。”

    沉璧靠近他,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找好了角度:“什么意思?”

    记忆中,她只在上一世给季尧处理过箭伤,也拔过一次羽箭。

    但在这一世,这还是头一遭。

    手刚一碰到箭,她就看见季尧的身子微颤。

    知道不能乱来,沉璧干脆跪在他面前,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虚握着羽箭,抬头看向他。

    视线里漆黑一片,此时离得近了,她才看清楚季尧的面容。

    他坚毅脸庞的两颊紧紧绷着,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看不清楚情绪,似乎什么都被埋在里面了。

    她坐得离季尧很近,二人气息相互交错,她的鼻息洒在季尧颈边,带着她身上独有的香甜气息,略有略无撩拨着他的心神。

    沉璧盯着季尧,她的眼睛像是撒满星辰,亮得出奇,她仰起脖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瓷白的脖颈泛着细腻的光。

    “季尧。”

    季尧沉着眼眸,她离自己很近,几乎他低下头,就能碰到她的唇。

    忽然,沉璧伸出手,冰凉的小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庞,她的气息逐渐靠近,不知道是谁的呼吸先乱了节奏。

    “亲我,季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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