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微亮,邵孝等人便与陈永年辞行,匆匆出城回雄州城了。

    临走前,邵孝望着雁书,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要叮嘱,最后却只是轻叹一声保重,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宋雁书站在巷口,望着邵叔高大的身影越来越小,心中空落落的。

    这是她第一次将与邵叔分别这么久。

    自小,因父亲掌管雄州城,再加上敌国频频骚扰,并不能亲自照看她。

    因而她对父亲的印象也是模糊的,只觉得父亲总是急匆匆的,有时候只来得及一身尘土地站在门外看她一眼,冲她一笑,便又一边与一旁跟随的部将说话,一边大步离去。

    倘若有片刻空闲,父亲便会进来,一身清清爽爽的,一把抱起她,逗她。然而那有力的臂膀抱起她时就像提起一个木桶,让她手足无措。

    每当这时候,她的视线总会追随站在一边的邵叔。

    后来年纪渐长,父亲更加忙碌,连站在门外远远往上一眼都是奢望。

    是邵叔带她读书写字,教她为人。

    七岁时,她曾经很天真地问过邵叔,“邵叔叔,为什么你不是我的爹爹啊?我好想你做我的爹爹。”

    当时邵叔望着她,很久都没有说话,最后摸着她的头。

    “因为雁书的爹爹是个大英雄,邵叔只是个小英雄。”

    当夜,刚从战场上厮杀回来的父亲,连衣服都没换,便急匆匆过来,生疏地为她洗漱,给她唱歌,哄她入睡。

    然而父亲身上的腥臭味以及拍得极重的手让她久久不能入睡,等她感觉身上不停拍着的大手终于离开时,偷偷睁眼,却撞见父亲在一旁双手捂脸,厚重的肩膀不停颤动。

    烛火闪烁间,小小的雁书第一次明白了“英雄”这个词的含义。

    从那时起,她便暗下决心,如果父亲不能陪在自己身边,那自己就走到父亲身边去。

    邵孝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西边,宋雁书回过神,转身直视太阳。

    虽然早晨的太阳并不太刺眼,但直视也会有些不适。

    宋雁书却努力地睁大眼睛,一阵酸酸麻麻的感觉传来,刺激着她的眼睛涌出泪水。

    朝阳橙黄的光洒在宋雁书稚嫩的脸上,让她整个人显得美好又脆弱,然而那双眼睛晶莹的光彩背后,却透着与美好脆弱截然不同的神采。

    父亲是守着这个国家、守着雄州城的大英雄,那么她,便做个守着父亲的小英雄。

    想伤害父亲,她决不允许,皇帝也不行。

    ……

    吃过饭,宋雁书借口想逛逛京城,便带着贾虎钟承上了街。

    三人仿佛刚来京城的土包子,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可走着走着,钟承便落后几步消失了。

    宋雁书看似在铺子上翻看,实则转身低头间,已将四下环境都记在心里,没见到有人跟踪,便带着贾虎一路往安丰街逛去。

    昨日舅舅与她介绍了当今的京城局势,虽然听起来颇为复杂,但也可一句话概括,即中书令一家独大。

    如今皇室凋零,当今天子并无兄弟叔侄,太后也早早去了,皇后年幼,母家也远在江南,导致皇室势弱。

    而当今天子又十分宠信中书令,什么都听中书令的,而本应有审查封驳之权的门下更是中书令的门生,所以可以说只要中书令制定了政令,那便是一路畅通。

    下面纵有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或许也没人不满?

    随意逛着,宋雁书正打算要买些什么以作掩饰,远远看见一处玉石铺,便上前看了看,被其中一块吸引了视线,拿在手中把玩一阵,见虽不是什么好玉,但样式别致,圆形的玉中间刻着一匹骏马,似要腾飞而出,心中喜爱,问了价见不贵,便买了下来。

    那铺子老板见宋雁书生得灵动可爱,满口夸赞之语,又送了她一个穗子,宋雁书道了谢,一路走一路将穗子接在玉佩上。

    贾虎对这些不感兴趣,只警惕地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吓得行人都绕着他们走。

    宋雁书看不过去,推了贾虎一把,让他放松些。

    贾虎面上虽不情愿,也收敛了一下自己凶狠的眼神,只是看着仍能让人感觉出他不是好相处的。

    不过也无所谓,从雄州城回来的,不好相处才是正常的。

    这样想着,宋雁书也就随着他去了。

    走过一个拐角,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传来,宋雁书见贾虎眼神一亮,便让他自己去看看。

    京城中大部分人都已攀附中书令,不愿攀附的,都像她舅舅这样无官无职,生活窘迫。

    或许官府中也有表面攀附的?可这也不是短时间能看出来的。

    她得尽快找机会探探朝中其他官员对父亲的态度。

    宋雁书一边思忖着,一边四下打量,手中玉佩一上一下地抛着,在阳光下闪着些许微光,青色的穗子亦随着玉佩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刚刚那个铺子老板,似乎过于热情了些。

    不知是京城都是这样,还是另有门道。

    宋雁书仰头看了一眼高大的牌坊,上书三个大字——安丰街。

    到了,这便是京中权贵子弟常来的地方,果然比刚刚一路走来的街道繁华许多,空气中似乎还漂浮着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股幽香。

    又走了几步,宋雁书眼神忽得一凝,随即状似无意地一边快走,一边打量四周,手中玉佩仍不断抛起、落下……

    “啊!”

    宋雁书手中玉佩脱手,面前正在与旁人说话的锦衣华服的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搀扶,却见宋雁书肩膀一拧,脚划了半圈,腰一转,便半蹲着将玉佩接在脚尖。

    直到宋雁书拿起玉佩起身,眼前几人都还没回过神,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

    宋雁书拢拢松掉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笑,蹲身行礼。

    “实在抱歉,小女初到京城,看得眼花,一时失礼,险些撞到公子,还望公子海涵。”

    “无……无碍……”

    险些被宋雁书撞到的那位公子涨红了脸,垂着眼睛不敢看宋雁书。

    “如此,我便先告辞了。”

    宋雁书装作松了一口气,冲几人展颜一笑,便要转身离开。

    “唉,姑娘且慢……”

    宋雁书回头,茫然地问道:“怎么了?”

    那位公子指着地上的一根银钗,“姑……姑娘发饰掉了……”

    宋雁书顺着一看,笑道:“多谢公子。”

    正要蹲身去拣,那位公子仿佛终于回过神,快宋雁书一步捡起银钗,抖落了灰尘,掏出手帕包好,双手递上。

    “姑娘拿好。”

    宋雁书接过,道了谢,偷偷望了他一眼。

    那人本也正偷看宋雁书,猝不及防撞见宋雁书的眼睛,神色一慌,垂眼拱手道。

    “在下兵部右侍郎之子王元,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兵部右侍郎,自己竟撞得这么准,宋雁书心中一喜。

    听邵叔说,兵部这些年虽多不作为,但对于边境的事宜都还过得去,从此入手,或许能了解一下朝中的真实想法。

    心中快速闪过念头,宋雁书面上却仍一幅天真表情。

    “小女宋雁书。”

    王元身后几人听见此话,互相看了一眼,神色中颇有异样。

    宋雁书仿佛看不出来一般,只望着王元道:“京城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王元也诧异了一下,昨日宋雁书奉旨回京的声势太大,他父亲还同他叹气,说宋将军未免太过招摇,今日竟就在此遇到了这位宋姑娘。

    思及此,他的目光中多了些打量。

    “原来是宋姑娘,在下失礼。”

    想了想,他又道。

    “现下天色还早,有趣的玩意一般傍晚才会摆出来,不如宋姑娘先与我们一道去一元酒楼?”

    “一元酒楼?”宋雁书重复道,“那是什么地方?”

    王元身后一个公子抢先,玩味道:“宋姑娘来得巧,今日正是我们这些闲散之人聚会的日子。”

    王元温和地点点头,补充道:“是,大家都尚无官职,闲来无事,便定了日子一起坐坐,闲谈几句,打发时间罢了。”

    宋雁书见几人说话奇怪,似乎在强调他们都无官无职,也明白过来他们是在怀疑自己刻意接近。

    宋雁书装作不知道,欣然点头道:“好啊,正好我也无事。”

    说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略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哦,是小女也无事。”

    王元见宋雁书坦荡可爱的样子,想到刚刚是自己先叫住宋雁书的,一时又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父亲常说,武将坦荡,不懂朝中波诡,是以要多护着些。而宋姑娘是宋将军之女,自小在边塞长大,从未接触过权谋算计,又怎会刻意接近他们。

    或许只是一朝回京,好奇些吧,是自己多心了。

    思及此,王元脸上的笑便要真诚些了。

    ……

    日头渐高。

    几人并肩往一元酒楼去,宋雁书跟在他们身边,见他们只谈些风花雪月的事,知晓他们仍有戒心,也不着急,只时不时插上几句话,多是问一些京城好玩好吃的东西,气氛倒也融洽。

    路过刚刚那个铁匠铺时,见贾虎仍在那,宋雁书跑过去叮嘱几句,回来便听得王元问道:“那是?”

    “那是我的朋友,此次与……小女一同回京的。”

    宋雁书语速颇快,在说小女时却卡顿了一下,似乎还未习惯这样的自称。

    王元似乎并未注意,点点头,又朝贾虎方向看了一眼。

    待几人走过,贾虎揣好刚打出来的小刀,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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