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说!你还说!你做的好主张!自寻的好亲家!险些带累了我的九族!”

    “没本事捞人,有本事回家和女人吵嘴?”

    “那姓桂的有本事,通天的好本事!我是不曾结识这样有本事的人家!当初若是依我应了杜阁老家的婚事,何至于此!”

    “姓陈的!你要攀高枝,你自去娶杜阁老的曾孙女!别扯上我的孩儿!”

    “分明是我的孩儿!陈涧飞姓陈,陈沅止也姓陈,没有一个跟着你姓林的!”

    “明日一早就去和离!到那时你看儿子跟谁姓!”

    “到何时都是跟我陈家的姓!”

    ……

    夫妻二人不管是为着什么由头开吵,最后总会说到和离、分孩子。

    陈涧飞幼时试过很多方法企图让父母止战,例如撒泼耍混说狠话、低头服软谈条件,结果无一奏效。

    他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父母,不忍妹妹也在这样鸡飞狗跳的氛围中长大,便早早提议将妹妹送出京城拜师学画。

    自那后,一家人虽则聚少离多,好在每年都能过个安生年。毕竟女儿每年只回来那么十几天,不能让她出门在外还放心不下家里,爹娘装也要装得和睦。

    除了过年,陈涧飞最喜欢的就是端阳。

    也是自他记事起,母亲每年夏天都会带他回南浦外祖家。

    外祖家住在知春里,街坊邻里经常走动,孩子们在一处玩闹,大人们也不爱斗嘴,就连娘亲都因换回了熟悉的水土,人也温婉了起来,每年都要在外祖家办端阳宴,拉着她昔年的小姐妹把心腹话说个不停。

    知春里悠悠流淌的岁月,是许多人宝贵的回忆,陈涧飞将那回忆珍藏着,桂清姮也一样。

    住进别苑的第二日,两个等消息的人闲来无事,在别苑的薜荔亭中同坐。

    桂清姮便给洛风讲了许多她熟知的南浦风情,讲了自己下学堂后常被管家督着学琴韵丹青的懊恼,讲了邻家每年都办端阳宴的热闹场面。

    礼尚往来,洛风给也她讲了许多自己来京城之前的事,多是些荒唐离奇的经历,桂清姮听后索性不再叫他名字,只唤他“小疯子”。

    少男少女凑在一处,既没有深刻体味过养家的负累,又没有长期经历过世道的磋磨,对话兜兜转转,总归是要绕到青梅竹马的话题。

    “昨天小陈公子那脸红的,啧啧啧。”

    “许是你们来时路上走得太急。”

    “我怎么就不红?”

    “陈公子哪比得上你这样自幼习武的人。”

    洛风与桂清姮同年,都是十四岁,他习惯在大人面前故作少年老成,只在与同龄人相处时才会恢复这个岁数的男孩子该有的活泼,听到桂清姮接连回护陈公子,便忍不住开起了她的玩笑:

    “果真这般么?公子从远处来,走得急也便罢了,怎的小姐一步没走却也脸红了呢?”

    这个话题甫一开始,桂清姮的一颗心就如擂鼓般不受控制地乱跳,眼见洛风取笑自己,她向来是思维敏捷的,顾不上已经涨红的面颊,回敬道:“许是你脸皮厚吧。”

    当陈涧飞捧着藤编食盒寻到此处的时候,亭中两人正说说闹闹。

    她托付给他的事情并无进展,昨日匆匆一面好似乱梦一场,到底是梦中见了她,还是见了她才做的梦?

    其实那梦并不是噩梦,醒来时衣衫却已经汗湿,他觉着今天无论如何要再来城郊看看,看那座宅子是不是真的存在,看她是不是真的来了。

    在点心铺买荷花酥时,他发觉自己荷包里确实少了块碎银,心中把握更大了。

    还是洛风眼疾,先看见了他,便朗声打着招呼:“陈公子!”

    桂清姮被身边突然的高声骇了一跳,也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恰恰与陈涧飞四目相对。

    只一瞬,他们便默契地错开。

    待人走近时,洛风打趣了一句“看来公子今天也走得很急”就欲离去,却不想被两个声音同时喊住。

    “洛兄弟,我们一处说话。”

    “你要去哪小疯子?”

    他本想说去洗澡去睡觉去吃饭,总之找一个不太严谨的借口随便敷衍一下就行,但是当他回头看到两张真诚的大红脸时,不由得改了主意:“我见陈公子不是空手来的,想着去厨下拿几个碗碟,回来一起分吃食。”

    “不必去,我这里带的有。”陈涧飞说着打开食盒,取出上层的点心,便可见下层的餐具。

    饶是他一路慎之又慎,也免不了一些颠簸磕碰,点心的周遭还是浅浅地落了一层酥屑。

    “可惜了。”他不无惋惜地说道。

    洛风主动承担起了分食的工作,一边把盛着荷花酥的碟子依次递给两人,一边安慰说没有武功底子的人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啦。

    桂清姮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才略微向下压了压唇角。

    这天,李珍娘那位交好多年的将军即将还朝,她得回去提前准备,所以早上草草安排了别苑的事宜便回了落仙楼,此刻,这个宅子里除了仆侍就只剩这几个孩子。

    三人各自吃着点心,眺望着远方广阔湛蓝的天空,似看着自己明光灿灿的未来。

    吃着东西说着话,渐渐地,人也没那么拘束了,心跳也没那么快了。

    陈涧飞说了昨夜家里的状况,告知桂家的案子应是还得几日才能打探出来。

    失落之外,桂清姮表示难以想象——难以想象温柔和气的邻家姨娘会镇日同夫君吵架。

    又聊到赎身银子。

    陈涧飞道:“不须烦闷,银子我自会准备。”

    洛风道:“珍姨娘好像没提过要银子。”

    桂清姮道:“她虽未明言,我却不能装傻。况且百两之数虽不算多,我也不能白白承了这份情,自当如数还她。”

    桂清姮能说出“百两之数不算多”这样的话,并非是她对于多少银子能买多少东西没有概念,只因不曾了解过赚钱的艰辛。

    她是父母倾全家之力娇养大的掌上明珠,从小就使钱散漫,加之与富商为邻,两家的孩子都花钱如流水,此刻,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关注赚钱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要面临缺钱的困境了。

    洛风瞪大了眼睛:“不多么?”

    桂清姮道:“你许是不知官场之事,单只我与你提及的那把名为‘沧屿’的古琴,那时节旁人开价两百两,爹爹二话没说就给我买下了。陈伯伯是京官,又是文官,比爹爹从前更为显赫,又怎会因区区百两之数为难?”

    洛风听她那只道是寻常的语气,自顾嘟囔着:“我大概知道你们家为什么会出事儿了。”

    说罢才觉冒犯,三人半晌无言。

    洛风讪讪地将指尖的点心屑搓到碟中,三两下便已搓干净了却还不知停手,那架势恨不得把指腹的畚箕都磨平才罢休。

    桂清姮正暗自思量,试图在记忆中搜寻出一些能证明父亲清白的事例。她很难承认自己的父亲是贪赃枉法之人,更不想减损父亲在她朋友心中的威仪。

    还是陈涧飞先开了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银钱的事包在我身上,案子我也会尽快打听明白,”又看了洛风一眼“我还有句要紧的话同清姮说。”

    洛风正因方才的失言懊恼,急于找个借口脱身,与陈涧飞目光相接后心领神会:“我先回去洗个澡睡个觉吃个饭,你们慢慢聊……”

    他说着就起身离去,因动作太快,陈涧飞想留住他,伸手却捞了个空,只得起身追他:“洛兄弟留步!我是想请你帮我做个见证。”

    他想说的“要紧话”,已经打了一天的腹稿,往更长远说,算是已经打了几年的腹稿。

    可是当他真正面对着陈情的对象时,脑海中却变得一片空白,起了半天头都没说出一句整话。

    洛风见状,暗地里扯了扯他的袖子,附耳低声道:“要不我还是走吧。”

    陈涧飞顺势捉住洛风的腕子:“别。”

    他也是今早才反应过来,昨天自己竟那么走了,连几句能使她稍稍安心的话都忘记说了。

    再见时,她若在小院,就当着面把话说了,若不在小院,追到梦里也要把话说了。

    他立在阶下,定定地看着亭中的女子,虽只有数步路的距离,却如隔着万里层云遥望神女,他的唇微微颤抖,似在用五脏六腑发声。

    而那声音在桂清姮听来,也好似渺远空中传来的神谕,不容抗拒。

    “清姮,昨日你来了,你可知,我也在等你?”

    “你山迢水远地来了,吃了那么多苦,都不说要留下,可我想你留下,我想做你的归处,你看好么?”

    “你孑然一身地来了,可知前路多艰,远不是一个小小女子能独担的,我想做你的依靠,你看好么?”

    “你黯然神伤地来了,我大抵猜得出你在伤感什么、顾虑什么、迟疑什么,我想做你的指望,你看好么?”

    你看好么……你看好么……你看好么……

    这样坦率而热烈的告白从长天传来、从大地传来、从四面八方传来、从眼前人的肺腑中传来,桂清姮在地动山摇中失了方寸,等她终于意识到她还可以呼吸、可以跑动的时候,便带着她的慌乱和喜悦飞快地逃离了薜荔亭。

    她口中什么都没有应承,心里却把什么都应下了。

    好啊……好啊……好啊……

    她飞跑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下薜荔亭前愣怔的两人。

    送走陈涧飞,洛风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来了桂清姮的屋外。

    隔着门,他先是为下午失口冒犯的言论向桂清姮道歉:

    “陈大哥教过我了,‘对子骂父,是为无礼’,我自小……我自小与你们不同,但我愿意相信你的父亲是个好父亲,你可否原谅我的冒昧……”

    而后,他停顿许久,再次说话时语气已经亢奋起来,他给出了他这个见证人所能给的、最大诚意的承诺:

    “你记住,以后我就是你的娘家人,陈大哥要是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干!”

    即便已回屋平复了许久,桂清姮喉中好像还是发不出声音,只在心中笑骂:“真是个小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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