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无声洒落,夜晚的苕江泛着鳞鳞波光。

    晚间船工多爱躲懒,睡意朦胧地踩着轮浆。画舫似一只凫水的鹅,踩着江水,一起一落地前行。

    忽然谢辛辛的声音如平地落雷:

    “停船!”

    “停——船——!”

    打盹的船工一哆嗦:“发生什么事?”

    “丢东西了,快停船!”

    见来人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船工们相视一笑,都道:“这位娘子,客人在船上丢了东西,在船上找便是,何故停船啊?”

    “郑瑾瑜是钱未给足你们么?”谢辛辛冷冷道,“你既知我是客人,听了我的话,还不停船?”

    “行船的规矩,小娘子不懂也是正常。”几名船工便哄笑起来,一人道,“先不说苕江本就航道拥挤,本地江行规制并不许客船中途停泊。这在有风的晚上半路停船,即便抛锚,也多半走锚,未必能停住。”

    原来如此,有此种缘由,船客哪怕及时发现行李已被偷换,多半也会放弃追查。

    真是好算计。谢辛辛心中暗道。

    如此精心筹谋,只可惜诓错人了。若不是谢家鼎盛时候,也常走水路河运运销货物,谢辛辛从小便对苕江治理办法有所耳闻,只怕也会被他骗过。

    “苕江经流黄河,官衙自春分左右征调人手清理淤泥沙,之后一直到冬季停航都不再清淤,如今正是苕江河床泥石最多的时候,你尽管下锚便是。”

    谢辛辛面露笑意,气定神闲,“怎么?这风平浪静的,也不敢下锚?原是你们行船的技术不行,合该这船只收取十五两银子一人呢。”

    “你……”

    谢辛辛挑了挑眉。

    论阴阳怪气的本事,她自认无人能敌。

    谁知这几名船工像是粗野惯了的,不仅不吃她的激将法,反而被说得有了脾气,一位身材最为高大的似是格外生气,起身将她逼退了几步,挥手道:

    “不会开船就莫添乱,走,走。”

    “哎!?”

    有了那个高大船工打头阵,她被几个身材壮硕的船工一齐逼往客房的方向。谢辛辛推着他们,急声道,“你们干什么!再不停船就行远了,待驶离抛脏的地方就来不及了!”

    “什么抛脏,抛什么脏?”船工毫不在意,只道,“姑娘回去休息吧,明日就到邺州。”

    争闹着,一人伸出手来,竟是要生生将她推出轮桨室外的样子。她心急如火,心想大不了她自己将铁爪锚先丢往江里一丢就是,虽不懂下锚的方法,也总比就这么让船开远了要好。

    正在此时,一只寒光凛凛的短剑忽然横在谢辛辛肩前。

    “找死。”

    短短二字,陆清和声色冷峭如寒冰,将几名船工吓退数步。

    一袭白衣挡在谢辛辛的身侧。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他的这柄袖剑。

    她不免回想起前几日的陆清和,那个眸光幽冷,与她互相算计的人,如今却持剑立于她面前。

    她笑得明媚:

    “陆清和,你来得正好!”

    眼前的人似乎侧了侧头,将袖剑一收,浅浅嗯了声,道:

    “莽撞。”

    ……行吧,还是一样的可恶。

    紧接着身后传来一人夹着哭腔的呜咽:

    “停船,听他的,停船!”

    众人向声音方向一看,顿时骇然。早些时候带着谢辛辛一行人下货舱的船工面如土色,不知何时双手被缚,双腿颤抖地向前走,走了几步,众人方看见其后腰抵着一柄月牙状的匕首——这匕首正握在阿凤的手里。

    船工们来不及错愕,就被这人几嗓子“快停船,想看我死吗”吓破了胆子,手忙脚乱的拥上甲板往水中下锚。郑瑾瑜跟在阿凤身后狐假虎威,骂道:

    “非得小爷动几下刀子你们才识相。”

    阿凤手持匕首,怨怼地看了他一眼,用目光控诉:是你动的刀子吗?

    一众船工七慌八乱将八爪铁锚往船尾一丢,几人便见连接着锚爪的绳索在水中被稍稍拖行一阵,便稳稳不动了。画舫在江中停止了前行,只随着细浪微微浮动。

    被阿凤用短匕指着的人才放下心来,央求道:“船停了,可以把我放开了吧?”

    阿凤却充耳不闻,硬是将刀剑往前又送了送,吓得那人即刻软了下来,低着脑袋连声唉哟。

    一双干干净净的玉色高靴踩在他面前。

    他抬起头。

    陆清和自高处看向他的眼睛,面色淡然,却无来由使人心中不定。

    “同伙是哪个?”陆清和问他,目光却落在那几个忙活的船工中身上。

    那人神色凄怆,沉默了半晌,直到阿凤用匕首往他腰窝一顶,他才哑声怆然道:

    “那个最高的。”

    阿凤闻声,收刀入鞘,忽如一只利鹰冲进了人群。几名船工还未反应过来,阿凤提着刀鞘往那最高大的船工膝间连打两下,又提脚一踹,一套动作不过一息,已将那壮汉打得跪倒在地。

    阿凤摸出麻绳,动作熟稔地将这人双手也缚于身后。

    曾经装作道士的那一位愣愣地看完了这一切,才觉过味来,拔腿就跑,被阿凤一脚踹中膝盖,摔倒在地。于是麻绳几下穿梭,将两人绑在了一处。

    “好!”郑瑾瑜拍手高呵。

    见周围没人配合他鼓掌,他默默收回手,不甘心地补上一句:

    “阿凤厉害!从今天起我认你为大哥!”

    高个壮汉眼中愤懑,还欲挣扎,被阿凤一掌拍得往地上一扑。

    “报上名来!”阿凤单手提着束手的绳结,呵道。

    “……刘关。”壮汉道。

    “刘启。”学道士的那人小声道。

    刘关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被阿凤制在甲板上,仍用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陆清和。

    “东西在哪?”陆清和淡淡问道。

    刘启低头不言,刘关则是不屑地哼道:“装什么?船都停了,你们不是早就猜到了?”

    “嗯。”陆清和并不否认,指着身边那个最早被绑的船工道,“兄弟三人作案?还是整艘船都是同谋?”

    余下几名船工互相瞪着眼,全是懵然不知状。

    “他不是我们兄弟,他姓黄!”刘关声音高了些,“是我威胁黄大哥的。我逼他在夜里找机会大喊水鬼来了,等船上乱作一团,我才有机会碰那些箱子。他若不从,我第一个砍了他!”

    姓黄的船工闭上眼,无声流泪。

    谢辛辛却道:“这话不对,你若是有胆砍人,何须如此偷偷摸摸,还将赃物沉在水底,只待事后打捞?大可以去当强盗土匪,而不是在这利用你黄大哥和刘启假冒水鬼。”

    “什么?水鬼是假的?”

    “是刘哥刘启假冒的?”

    船工们窃窃私语。

    “不可能吧,此前有许多官老爷渡江也都说遇上了……”

    不等刘关反驳,谢辛辛又道:

    “你们这不是第一次作案了吧?”

    “你的黄大哥发现这次惹到了北瑛王府的头上,忙找了这小道士来通灵。”

    “我猜这是因为事发突然,你还没来得及将箱子沉到水里,于是他让你借着大家都在观看通灵仪式的时候,在把箱子放回去,可对?”

    “但你没听他的,反而在其它箱子底下都摸走了东西,装在酒桶里沉江,在这些箱子底部用棉絮填充,误以为能瞒天过海……”

    说到此处,姓黄的船工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关儿,你糊涂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刘关愤怒道:“我不认识你!谁是你关儿!这事是我们兄弟二人做的,不干别人的事!”

    黄船工摇头,泪却愈发汹涌。

    此情此景,众人也大致明白,这黄船工与刘姓二人关系匪浅,刘关此时认罪,却装作与他不识,是怕牵连到他。

    此前冒充道士的那个刘启一直不声不响,此时却突然抬起脸,向陆清和道:

    “大人,你要把我们送去大牢吗?”

    “未必。”陆清和道,“盗窃一罪,若投案自首,如实供状,可从轻量刑,情节轻者,可免牢狱之灾。”

    刘关听完沉默,刘启却立即脆声道:

    “我不要从轻量刑,大人,你把我送进去坐牢吧!”

    “你放屁!”刘关怒目而视,只可惜他被阿凤牢牢捆缚,不然此时想必已经打了刘启一耳光,“你去做个屁的牢!要去也是我去。”

    自请入狱的人,谢辛辛还是头一次见。回想到当时也有个半仙称自己将有牢狱之灾,她也义无反顾的应下了,她对刘启竟生出了一丝莫名的相惜之情,道:

    “你为何想坐牢?又为何来这船上行窃?有何始末缘由,大可说来听听。”

    刘启看了刘关一眼,一咬牙,说道:

    “咱们家实在活不下去了,若少一张嘴吃饭,我大哥和黄大哥也不必这么辛苦。”

    原来刘关刘启本不是以行船为生,而是出生于邺州本地的农户之家。刘家本有良田,自邺州挖出了铁矿脉,天家一纸诏书命宣王府统领铁矿开采事宜。采矿人手不足,官府便征徭役,无论农时与否,都将农户们征去采矿运送。

    听到此处,陆清和眉间蹙起一道浅浅的沟壑,道:“本朝天子以仁德治天下,已久未征力役,原本的力役以役兵所替。为何邺州还在征民役?”

    谢辛辛听了进去,心中思量。

    刘启摇头,继续说了下去。

    若是单纯徭役也罢了。刘关刘启的父亲被征去矿山服役时,正值秋收,刘启年纪尚小,家中农活都堆在刘关和他们的母亲身上。

    母亲本就体弱,这一下竟直接累病了。

    家中人手不够,外加今年邺州的收成普遍就不好,今年刘家的农获更是连自给自足都做不到。两兄弟只盼着父亲服完一个月的劳役,就能回家帮一把手。

    谁知一月之期就要到了,矿脉却发生了事故。

    不知是开采失误,还是有人蓄意生事,邺州最大的矿洞,坍塌了。

    几十名打矿的坑丁,就这么活活的被埋在了土里。

    刘关刘启的父亲,正在其中。

    谢辛辛怔然,不禁喃喃道:“又是矿山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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