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陆家先祖一脉单传,自从陆家被御赐贞洁牌坊后,不仅官路平坦,连子嗣也开始兴旺起,曾祖母陆齐氏先后生下三子三女,早夭一子一女,长子陆成睿和次子陆成生天姿聪慧,兄弟二人早早投入到举业中,虽不及高祖父是榜眼出身,但一个是一甲十一名,赐进士及第;另一个是二甲第三名,赐进士出身,前者陆成睿做到兵部左侍郎,刚升迁至兵部尚书及武英殿大学士便殁了;后者先后去各个州县担任父母官,官至江西布政使,随后一家人定居于繁荣富庶的金陵。

    陆成睿逝世后,其妻陆兰氏并未改嫁,而是开始了守节;陆成生死后,其妻选择了与丈夫殉葬,就是这般,陆家一连被赐两座贞节牌坊,又因曾祖母的两个女儿也是寡妇守节,陆氏子女自此备受赞誉!

    陆兰氏便是陆云瑛的祖母,长房陆成睿虽早逝,留下孤儿寡母,但有二房帮衬着,长房日子也不算艰难,待到陆兰氏的三个儿子皆中榜后,也算苦尽甘来。

    长房的嫡长子陆林柏,也就是陆云瑛的父亲,似乎继承了祖父的天资,进士及第在京侯缺,考入翰林院,先后任翰林院编修、翰林院侍讲,后外放任扬州知府、杭州知府,第二年回京任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不出几年的功夫,便做到了封疆大吏,现任于从三品的湖广布政使。

    二儿子陆林卓同进士出身,官职陕西参政,一家人都在任上。

    三儿子陆林唐进士及第,还未成亲便死在任上。

    三个儿子对待母亲兰氏十分孝顺,虽是住在长子一处,逢年过节却是礼物不断。

    翌日清晨,老太太居住的梨安堂前乌泱泱站着一院子,其中有大太太领着一众姨娘子女丫鬟婆子,陆云瑛便挤在其中,还有三太太带着的丫鬟婆子。

    老太太身边的赵嬷嬷来吩咐,众人便从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门,鱼贯进入,周围四面游廊,游廊两侧一堆危石叠成假山,沿山高高而下,遍种数百竿凤尾竹,上接水榭,遥见池水粼粼。

    赵嬷嬷领着路,沿着西边池子石径,转入一个院落,门扇彤红彤红的,左右各摆了个青花瓷大缸,一边养着睡莲,一边养着锦鲤,十分气派又不失精致,面南三间小厅,却是上下两层,门外站着的丫鬟立即掀开幔子,众人鱼贯的进入。

    屋内炉火微熏,药香隐隐,老太太坐首椅上,众人请安后纷纷落坐。

    老太太鬓发如银,戴着条赭石色的抹额,抹额上嵌着颗拇指大小的祖母绿,深棕绣金撒花对襟袄,人丰腴圆润,一双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她声音不紧不慢,却带着训斥的味道:“老大媳妇儿,棠哥儿升任南昌知府你可知?”

    陆世棠是大老爷的庶长子,陆林柏当年娶了恩师宣阁老的嫡长女宣氏,他虽然天资聪颖,但自幼失怙,行事不够稳重,因他官运亨通炙手可热,前后被同僚送了五六个小妾,便导致夫妻二人生了龃龉,宣氏为保住嫡妻地位,将陪房元氏开了脸,封做姨娘,前后暗中处死了四五个小妾,后陆林柏幡然醒悟,与宣氏重修于好,纳妾风波才停止。

    但为时已晚,陆林柏膝下已有五儿九女,一面是陆林柏的应酬,一面是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两边都需要银子,陆家长房三兄弟皆是各过各的,又无经商之人,不得已陆林柏夫妇二人便将庶子大爷陆世棠给了守寡的三弟妹郝氏,庶女七姑娘陆琼给了无所出的四堂弟夫妻二人。

    留下的九人,要么是宣氏所出,要不便是生母在世,十二姑娘陆云瑛和九姑娘陆瑚皆是生母早亡,陆云瑛能留下来,宣氏则是看在陪房元氏的面上,而陆瑚则不一样,她是老太太从娘家找人聘来的良妾所生,与老太太关系匪浅,又从小养在老太太膝下了,省了不少银子,得了便宜宣氏自然不会说什么。

    大房子嗣众多,仅剩的五个男娃,一个送人另一个夭折,剩下的都是丫头片子,所以兰氏一直认为都是她这个儿媳不规劝好大儿子,才做出这些荒唐事儿,让眼中钉肉中刺的庶子过继给三媳妇,三媳妇没有子嗣,将来的嫁妆都是庶子的,打着一手的好算盘。为此,老太太十分不喜大儿媳。

    唐三太太听了这话脸色一变,大太太面沉如水,淡淡道:“前日忙着张罗琴姐儿的婚事,礼早早命下人备下。”

    老太太冷哼一声:“家里大大小小事儿,还要你多下些功夫进去,尤其是老三媳妇儿,没事多帮着点。”

    大太太听不出半分情感,只应下来说是。

    九姑娘陆瑚出来说话,杏眼桃腮,笑语盈盈间目光流动,十分出众,不一会空中凝滞微妙的气氛变的欢脱起来,一个笑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陆云瑛坐于最末,她规规矩矩的坐着,将一切看在眼里,认真听着每一个她从来都不知道的消息,陆云瑛现在没有银子没有手段,绝大多数的消息是靠着每日的晨昏定省知道的,只是好多早已过时。

    老太太又与众人闲聊几句,方散了。

    陆云瑛早别人一步脱身,就怕被八姐和九姐纠缠,她心不在焉,连三太太唤了她两三遍都未曾听见。

    唐三太太关心问道:“瑛姐儿,你没事吧?”

    陆云瑛笑着摇摇头:“没事,就是昨日做了噩梦,还没缓过来。”

    “我那里有一些安神的药丸,你若无事,不如去我屋里坐坐?”唐三太太笑盈盈地说,眼底透露的几分算计陆云瑛并未发现。

    陆云瑛点点头,这样便省下许多麻烦,她刚欲吩咐墨玉有些事,可转身却发现人不见了,只有身旁的几个小丫头,这不由的让陆云瑛想到什么,随后,她猛然意识到什么,心中骇然,忐忑不安的跟着三叔母走。

    路过一座假山,忽然听见两个小丫鬟在议论什么“私通外男”“不要脸”……

    唐三太太不由皱眉,吩咐身边翠竹将人拎出来训话,不想陆云瑛听着脸色白了又白,额头开始冒汗。

    那小丫鬟出来便跪着磕头求饶。

    “流言蜚语最是害人,犯了事撵出去便是了,若这是让老太太知晓,便是我也保不了你们。”唐四太太拿出几分管家人的样子,声音不大不小,却听的众人心里打鼓。

    小丫鬟哆嗦的说着嘴里再也不敢了。

    处理完这件小事后,唐三太太见陆云瑛面无血色,以为陆云瑛年纪小不经事,又鲜少出门,便道:“瑛姐儿别担心,大太太治下甚严,又极重女眷清誉,断不会再发生此事。”

    陆云瑛只呆呆应下。

    兴许是陆云瑛走的太急,居然在平坦的石子路上崴了脚,好在马上就到了唐三太太所住的水云居啦。

    水云居就在祖母的梨香堂旁,水云居与祖母院子不同,种了满院子的梅花,进去便闻到阵阵梅花香,傲雪绽放的梅花,这份气节风骨宛若三叔母一般。

    三叔与三叔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结秦晋之好,只是三叔死在任上,三叔母不顾家人反对,捧着三叔的牌位嫁进了陆家,这几十年来,她孝顺公婆,贤良淑德,人人称赞,不说陆家,便是在金陵城的贵妇圈,提起这位三太太,都是肃然起敬。

    在陆家,人人都尊敬这位三太太,她很上心陆云瑛的一个原因就是出身,二人出身相近,所以对陆云瑛格外照顾,有空便邀陆云瑛来坐,所以陆云瑛很熟悉水云居。

    “还好只是肿了些,静养两天便好了。”唐三太太松了一口道,又吩咐下人为陆云瑛上药。

    陆云瑛摔跤后整个人才平复好心情,说了句忝麻烦了,上完药后,二人说起了闲话。

    “年关快到了,世棠哥哥和常青哥哥可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过年?”陆云瑛好奇问道。

    “不回来了。”唐三太太道,“棠哥儿才刚升任南昌知府,事情多的忙不过来;常青专心备考明年的春闱,来回太耽误学习。”

    陆世棠这个大哥刚升任南昌知府,陆云瑛也是才知道,倒是柳常青不回来,陆云瑛有些棘手,柳常青是唐三太太娘家的外甥,因父母双亡来投奔陆家,尽管陆家大房因着子女众多,居住同样紧张的状况下。

    还是在寸土寸金的金陵城专门为其腾了一间三进的院落,还照着三叔母的子嗣一般,每月月银、笔墨纸砚、四季的新衣裳一样不少,又令其进入陆家祖学,读书写字。

    柳常青寄人篱下,不免心思敏感,就与陆云瑛二人惺惺相惜,还半开玩笑的说考取了进士便回来娶她进门。

    陆云瑛想出不嫁填房不当寡妇的主意,那便是与柳常青订下婚姻,她目前的窘境便迎刃而解,只是柳常青不在,她所有的心思便落空了:“原想着两位哥哥等回来会带些新鲜玩意给我们,听说京师什么都好,看来我是没福气了。”

    唐三太太是何人,听出来弦外音,忙笑道:“有空我便让他带下来。”

    唐三太太眯了眯眼,看着眼前陆云瑛娇好的容颜,她想过常青这个外甥求娶陆家姑娘,一来亲上加亲,二来陆家能帮常青平步青云,只是却不是娶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漂亮脸蛋,行事又不稳重的小丫头片子;况且京里那位发了话,唐三太太心中十分期待,陆家人知道此事是怎样一副表情。

    这个“他”说的就很有意思,陆云瑛听了不觉脸上臊的慌,拿过安神的药丸忙借口出门啦。

    陆常青年少中榜,是江浙一带少见的解元郎,有着功名在身,不出几年便可及第,况他品貌又是一等一的出挑,何愁娶不到好人家的女儿,若今年下场考个状元榜眼,只怕是尚公主也未可知。

    陆云瑛想到这些,又看看自己的出身家世,到底是她高攀了,陆云瑛暗自懊悔出此下策,三叔母待她极好,她怎好还腆着脸求人家帮帮自己。

    陆云瑛快速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书上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努力思索整件事情的蛛丝马迹,陡然想到什么,她是三品大员之女,是诗书礼仪之家,家中出过鸿学巨儒、封疆大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陆家,更有两任皇帝钦赐贞节牌坊的殊荣!

    陆云瑛是庶女没错,可她也是陆家之女,顶着陆家的名声,哪里还需要忧愁这些?她惊觉自己因一些事便自乱阵脚,有失风范,有违陆家女子家训。

    她经此大起大落,整个人不似从前那般柔弱胆小,反而多了一丝稳重。

    就算大太太令她嫁给别人当寡妇,父亲会同意吗?不会被世人诟病卖女求荣?陆家最忌讳女眷清誉受损,祖母为了保全陆家的名声也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陆云瑛如今拨开云雾见青天,整个人想的自然更多,大太太屋里向来规矩严谨,旁的人莫说是听到什么,只怕还没出院子就被拿下,她这么轻而易举的听到其中大有深意,且她身边还藏有奸细,难不成是太太派来监视她的?还是八姐派来的?还有深夜来访的黑衣人是不是出自大太太的手?许许多多的问号在陆云瑛脑海中产生;陆云瑛隐隐觉着其中有莫名的联系,她想抓住却又串连不起,好像漏了些什么。

    见陆云瑛在雪地里发呆,找了许久的墨玉不由松了口气,十分焦急道:“姑娘,总算是找着您了,八姑娘和九姑娘正因您拌起嘴了,若再晚些,只怕那两位姑娘要动起手来了。”

    陆云瑛心中嘀咕墨玉叛徒,面上不显,忙问发生什么事。

    墨玉一五一十,事无巨细的原原本本说完。

    她听完,满头黑线,对墨玉心中又厌了几分,心想:九姐姐逼问你为什么没绣完百寿屏风,你就实说是八姐姐造成的,九姐便去找八姐麻烦,处处为我着想,可这无疑是将我架在火上烤,两边都得罪不得,墨玉啊墨玉,你究竟要做什么?

    陆云瑛跟着墨玉来到八姐姐同春姨娘的冬枝院,陆云瑛见院子里遍种芭蕉,西北角叠石为山,苍藤碧藓,斑驳缠护。沿山凸凹,池水涟漪,绕着一带短短红栏,栏畔几丛青竹,竹叶重合,映着屋角的日光,别有一种婀娜之态,不比太太院子繁华,却多了千万分的用心,听说是父亲亲自设计的,可见春姨娘是怎样得宠。

    她进去后,洒扫的几个丫头齐齐行礼,陆云瑛便问八姐九姐在哪儿,就有小丫鬟领着她们进入一个厢房。

    八姐九姐争吵无果时,忽见陆云瑛来了,陆瑟瑟忙将她一把扯过去,睥睨道:“你快说,我有强迫你来我屋里吗?”陆云瑛呆呆摇头,陆瑟瑟十分得意,忙炫耀道:“九妹妹,你看十二妹是她自愿的,我可不会强迫别人做她不愿做的事儿。”

    陆瑚一口闷气憋在心里,气得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充满怒火,偏她让陆云瑛这个小庶女做的事儿还不能明说,陆瑚瞪了瞪陆云瑛。

    “你瞪什么瞪!我还怕你不成?”陆瑟瑟不屑道。

    “你!”陆瑚紧握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陆云瑛暗叫不好,现在真是里外不是人了,她忙哄着两位姐姐不要生气,同时她用余光发现屋内丫鬟都悄无声息的退下。

    陆云瑛正奇怪着,那头陆瑚见陆云瑛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双颊粉嫩若花,朱唇皓齿一张一翕的说着话,陆瑚听的妒火中烧,狠狠的扇了一口耳光,嘴里怒斥道:“你个不要脸的贱货,有什么资格同我比!”

    陆云瑛顿感脸上火辣辣的疼,陆瑟瑟心中早已对陆瑚不满多年,如今借此机会发难,二人互相扭打在一起。

    陆云瑛忍着疼痛伸手劝诫二人,陆瑟瑟陆瑚二人缠在一起,推倒各类花盆、瓷瓶、外头丫鬟充耳不闻,屋内乱作一团,不知是谁推了陆云瑛一把,将她撞在香梨木琴桌的梅花断纹的古琴角上,陆云瑛一阵眩晕,昏死过去。

    陆瑚二人发现不对劲,停止了争执,又见陆云瑛额头上渗出许多血,不免吓得尖叫起来。

    外面丫鬟觉着不对劲,忙纷纷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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