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元儿!你给我从藏书阁滚出来!”

    东海深处的一个小岛上,传来一声怒吼,惊得竹林里困觉的鸟呼啦啦一跃而起。

    面容俏丽的少妇两手叉腰站在屋前。

    她身着一袭素雅的缥碧长裙,发髻挽得很低,用木簪固定在脖后,几绺儿发丝自两畔垂下,勾弄着竹节状的碧玉耳环。

    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遍她的全身,不施粉黛的脸颊被染上金色,映出毛茸茸的光影。

    可她很生气。

    她的眼睛因愤怒而瞪得滚圆,眉毛微蹙,嘴唇紧抿,唇珠微微颤抖,熟悉她的人知道,这次是真怒了。

    “小兔崽子!你昨晚上又偷着往我备好的早茶里加进蝙蝠屎了吗!”

    说着,少妇有些激动,她懒散的发髻随着动作轻轻摆动,下一秒就像是要散开。

    “娘,那是夜明砂,医书上讲对治疗你的眼疾有益处。”竹林深处的声音显然并不认错。

    “我跟你讲了不是眼疾,是熬夜看画本子累到了。”少妇脸颊因情绪波动泛起淡淡红晕。

    “听见了,娘,你再等我片刻,马上就回去。”女孩的声音十分清脆,听着仿佛十四五岁年纪,透着机灵和朝气。

    但话语里带着明显的敷衍,明耳人都听得出来。

    少妇更加生气,她跺了几下脚,伸出手向前指去。“漆儿,马上去藏书阁里,把那个胡作非为的家伙给我揪出来!”

    话音未落,一抹黑影自她身后屋中闪出,“唰”地飘进竹林。

    不出半刻,黑影飘出来,手里提着个粉嫩嫩的小丸子。

    辅一站定,粉丸子蹭了蹭,前倾着,欠身向少妇道了个歉。

    她身形娇小,身着莲红袄裙,暗纹里仔细辨来,绣着一群兔子,头顶梳了两个小髻,红绳扎起垂在耳旁。这般打扮,看来不过六七岁年纪。

    跟刚刚清晰辩驳的声音属实不相符。

    这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像是还没从被揪的突然中缓过神来,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却异常平静。

    “漆儿,我告诫过你多次,不能这样揪我的衣服领子。”丸子圆滚滚的脸蛋上,两条眉毛拧作一团,这纠结的表情跟她的年龄格格不入。“会弄皱的。”

    边说着边回过头,伸出嫩白的小手,缓缓扒拉开肩膀上紧扣的修长手指。

    不悦显而易见。

    随着她的动作,这时才注意到,女孩身后笔直站着一黑衣少年。

    少年脸庞轮廓分明,有些稚气未脱,眼眸干净明亮,却深不见底。

    他仿佛没有听到女孩的抱怨,只是轻轻将手背回身后。

    “季元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比漆儿小太多,应该叫他一声哥哥,不能像我和你爹爹一样直呼名字。”

    女孩没有被训斥的窘迫,缓缓回头,淡淡看了眼少年。

    “不妨事的师娘。”在女孩反驳前,少年已经开口。他本想止住这小丫头接下来的话,显然并未奏效。

    “看吧娘,漆儿从未责怪我喊他名字。”

    “名讳只是人的代号,就好像阿猫阿狗一般。”

    “我既可以喊你娘,也可以喊你芙蓉,或是喊你陆女士。”

    “你若太执着这些身外的代号,就是难为自己,徒增烦恼。”

    “我见兰兰终日读书,若芙蓉你再如此封闭保守和自我懈怠,他怕是要厌倦你了。”

    ......

    “呜呜呜呜呜......”

    少年没有让女孩继续说下去,赶在事态恶化之前连忙捂住她的嘴巴。

    这小丫头太猖狂了。

    兰兰是他师傅的名字,季元儿天天挂在嘴上,师娘打了骂了多少次,她依旧我行我素。

    女孩笑笑,顺势止住了接下去喋喋不休的吐槽。

    她想起前世了。

    那时父母工作繁忙,一直是姥姥姥爷在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这让她自小养成独立的性格,后来进军校也比同龄人适应的快些。

    工作之后,她忙于案子,要么奔波在各地,要么定点封闭数月,很少回家。

    她的任务几乎都涉密,嘴严是第一位的要求,因此从未与父母聊起过案情,不仅仅是保密,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

    父母理解她,也不主动过问。好像只要她能定期报个平安就很知足。

    从记事起,她一直按部就班学习、就业,从未让父母操心过。

    这次,不知道她的骤然离去,让那两个已经年迈的老人该如何接受。

    季酥想着,父母研究的是量子物理学,他们一定不会相信,自己来到了这个世界。

    被货车撞到后,季酥再次醒来,已经成了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婴儿。

    俏丽的少妇,也就是陆芙蓉,她这个世界的娘亲,天天亲昵地抱着她,唱着悠扬婉转而神秘的歌谣,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陆芙蓉说,“元,始也,因是第一个孩子,便取名元儿。”

    季元儿以为后面还会有第二第三,没成想戛然而止了。

    她说话很晚,两岁又半年才张嘴,不是不会说,而是懒得说。

    前世每天说话太多,她如今非常享受不言不语安静的时光。

    虽然不说话,但从能下地走路时起,她便未曾停止过对新世界的探索。

    这是一个漂在东海上的小岛。

    头几年,季元儿并不能随心所欲在岛上行走,每往前几步,仿佛就有隐形的屏障阻挡着她;明明是朝前走着,却兜了个圈回到原地。

    就好像婴儿期顽皮,从床上滚下,没有瓷实地摔下去,而是仿佛由两只隐形稳妥的手托着,将她缓缓放在地上。

    后来才知道,这是有人布了阵法。

    屋内家具陈设,屋外山石植物,都有被设计好的位置;有时借力日光和风行,摆出阵法,就能轻松将她困住。

    摆阵的人,就是她这世的亲爹——季兰兰。

    季兰兰其实很少出现在她面前,她一直觉得陆芙蓉是在丧偶式带娃。

    更多时候,这个亲爹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听说就是在研究阵法。

    想来有趣,一个几乎不曾离岛的“老男人”,犹如井底之蛙,却自制沙盘,终日里捡起飞禽走兽排兵布阵。

    或许是感觉亲生女儿比蚂蚁更为有趣,或许是他血脉相连的爱女之心产生反应,季兰兰把布阵的对象从蚂蚁转移到季元儿身上。

    他根据女儿的身形步伐,量身定制阵法排布,画地为牢将季元儿圈在阵内。

    初生时,归元阵可保元儿身体无虞。

    一岁时,允她离开床榻,在屋内徘徊。

    两岁时,将活动范围扩大至屋外院子,季元儿得以趴在菜畦前听着雨后的青蛙咕呱咕呱,和陆芙蓉一起播下青菜的种子。

    日渐长大,季兰兰也允许她在岛上通行自如,唯独不能进到后山,也不能靠近海面。

    没错,生活了六年有余,她还从未离开过这岛。

    有时候,季元儿会站在海边,向远处望去。

    海面是日复一日的平静,辽阔无垠,偶有海浪传来海底深邃的声音。

    “呜——”

    听到这,季元儿就知道,她的朋友来了。

    是鲸。

    远处巨鲸一跃而起,流畅的身姿十分优美。海天相接下,它在用鼻息触摸云端,穿越波涛,甘作海洋的旅者。

    巨鲸像是感受到季元儿的注视,潜入海中蓄力,然后向着小岛喷出一道水柱,高耸的水柱直冲云霄,周围泛起彩虹般的光圈,仿若在与天空对话。

    季元儿不由自主咧开嘴,被巨鲸的顽皮和配合逗弄到了。

    “这大鱼好像很喜欢你。”

    明漆,那个常穿黑衣的少年,来的总是悄无声息。

    “它是鲸,是它亲自告诉我的名字。”

    季元儿有些自豪,语气却依旧平淡。

    想到这里,季元儿不由地产生异样的感受。

    前世在人性诡谲中翻滚,她总是习惯于质疑、习惯于反驳,终日伴随着键盘咔哒咔哒声音,吹着恒温的空调,她快进化成没有感情的机器了。

    她很久没有感受过风吹鸟叫,没有赤着脚踩踏泥土芬芳。

    现在不一样,季元儿有一个叫陆芙蓉的娘亲,虽然比她前世年纪更小。

    她已经习惯了与这喋喋不休的碎嘴子娘斗气。

    她还有一个叫季兰兰的爹爹,会用无声又坚实的阵法保护自己,虽然五大三粗的男人偏起了个女人名。

    季元儿喜欢喊“兰兰”和“芙蓉”,她嘴里叫出来的名字总是软软的。

    更像是这小姑娘的一对闺中密友。

    思绪回转,一个灿烂明媚的笑意,在季元儿的脸庞迅速荡漾开来。

    她的两只眼睛弯弯眯成缝,像天上细细的月牙。唇角微扬,梨涡乍现,小嘴忍不住咧开。

    她还在换牙期。

    两颗小乳牙随着笑意从唇后偷偷窜出,不小心磕到明漆的手心。

    痒痒的,酥酥的,带着一点湿意。

    与少年冷冰冰的肤感不同,季元儿小牙还有些暖,犹如羽毛一样轻飘飘的,贴紧了因常年练武而略显粗糙的掌心。

    他赶快收回手来,背到身后,垂眼看着小姑娘。

    季元儿还不知道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竟吓得少年忙不迭收手。

    她嘴角依旧上扬,梨涡里带着喜悦。

    不过下一秒,她就笑不出来了。

    “佩奇,元儿被逮回来了。快把我刚烧好的荔枝煨鲍鱼端出来,让她来品品味。”陆芙蓉朝着屋内喊道。

    并向她伸出手,“快进来吧。”

    季元儿的笑容凝在脸上,看起来十分僵硬。刚刚沉醉在这世重生的喜悦,有些许得意忘形。

    她没想到,今日只是多看了半个时辰的书,她娘居然又研究出新的菜式了。

    早知味觉要被迫害,还不如待在家里听她唠些画本子里看到的新鲜事儿。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竟忘记了她六年大敌未灭,陆芙蓉女士亲自烧的饭菜依旧在饭桌大杀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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