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纯从朱大工的铺子里出来,经过一家铁匠炉时,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不由驻足向里头张望着,果真在铺子那面挂满刀剑镰叉的墙下看到了明桥。

    这时,铁匠炉的店主忽捧着将将淬炼出炉的短剑至了明桥跟前,笑容恭敬:“郎君看看,可还满意?”

    明桥接过短剑,在手中掂转了几下,皱了皱眉,显然并不满意:“还是不够轻巧,刃口厚了些,还须再锤炼得轻薄锋利些。”但瞧着刀身上煅烧出来的花样纹路,又觉满意,便与店主商量,“我今日便要取走这剑,能否借贵店烘炉一用,我自己再将刃口锤炼得薄一些。”

    店主狐疑地看着他,但知晓他的身份,也不敢违逆,只道:“那这剑若是因郎君之故卷了刃,或者折断了,郎君可不要赖到我头上!”

    “我是你这儿的常客了,你说这话真教人心寒!”明桥故作不悦状,又保证道,“你放心吧,一切后果,我自负!”

    听他这样说,店主方始将他带去了后头。

    郑纯也未在铁匠炉前多逗留,入了水城门,便径直往医馆去了。

    途中,他恍然意识到,自己自知晓了明桥对章怀春怀着倾慕之心后,竟总会不由自主地关注着他的行事动向。

    方才在那铁匠炉前,他在发现明桥的那一刻,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弄清那郎君为何会出现在那儿。他知晓这皆是嫉妒之心在作祟,只要那郎君在一日,他便无法摆脱这样令他不安又惶恐的心绪。

    因不放心久病不愈的母亲和尚年幼的女儿,他本对入东观一事尚有犹疑,眼下在前往医馆的途中倒是有了决断。

    在医馆后堂寻到正在碾药的章怀春,他尚来不及开言,章怀春便望着他笑道:“你这一趟来回倒快!”又问,“为三妹妹准备的笄礼,朱大工可完工了?”

    郑纯摇头:“还得等半个月。”看她忙累得将御寒的长袍都解下了,忙过去她身边主动请缨,“二月里风寒,你将衣裳穿上,我为你碾药,你歇一歇。”

    章怀春确有些手酸,遂让了开去,与他仔细交代了一番,便又忙着去翻晒药材。

    郑纯见她仍旧穿得单薄,只得将她搁在席上的长袍捞起,亲自为她穿上。

    碾药时,他便将自己在前来医馆途中的决断告诉了她。

    “怀儿,我想好了。”他话里不再有犹疑,“我愿应召入东观。”

    章怀春有些始料未及,转眸看着他问道:“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郑纯自是不想让她知晓自己突然下此决心泰半是因明桥的缘故,只道:“原先我是因母亲病弱、槐序年幼,不忍抛下她们。带她们上洛阳,又担心她们会受不住路上的颠簸,也怕槐序到了雒阳不服水土,才想着留下来照看她们。

    “只是,编修医典同修史一般,是耗时耗力的事,少则一年两载能成,多则十几载方能问世。想到你一去许会与我分离十几载,槐序一直见不到她阿母的面,我倒情愿带着母亲与槐序随你一道儿去雒阳。”

    闵氏与槐序确是身为儿女、父母抛不开的责任与牵挂,但闵氏分明不愿上雒阳,章怀春担心郑纯若因要追寻她而抛下生母,日后会被有心人指摘他为了仕途罔顾孝义。

    “我们回去后,再与君姑好好商议吧。”章怀春叹了一口气,一时也有些为难,“雒阳似是君姑的伤心地,我担心她去了雒阳会触及不愿想起的旧日之事,这于君姑病情不利。”

    郑纯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一个“孝”字忽成了缠缚在他身上的一道锁链,让他一颗被情爱所迷的心瞬间冷静了下来。

    “是我一时糊涂,险些儿做出了有违孝道的事。”他懊悔自责地道,“那便回去后再与母亲商议吧。”

    ***

    入了水城门,明桥径直去了县寺。待县寺的门子一层层向内通报下去,他才见到了萧期身边那个一脸和善、满身福气的侍从。

    阿宽欲将他引去县寺后的怡园,他却道:“我便不去叨扰萧郎君了。我只是有一物要交给二女公子,便请你代为转交吧。”说着便将怀中那把套着麒麟纹鱼皮刀鞘的短剑递到了阿宽手中,“请务必交给二女公子!”

    阿宽茫茫然看着手中的短剑,尚未想明白这郎君为何要送一把短剑给二女公子,明桥的身影早已走远了。

    他家郎君的心眼比针眼还小,一个卫崧就能让他家郎君从早醋到晚,如今又多了个俊美非凡的乌孙王子,他往后还有安生日子么?

    手中的短剑如悬在他头顶的利剑,他捧着它前往怡园的途中,犹如去赴死。

    回了怡园,萧期只见他一人,便问:“不是明小郎君要见我,怎的只有你一人回来了?”

    阿宽有苦难言,上前将手中的短剑奉上,小心觑着他的脸色:“那小郎君只让小人将这短剑交给夫人,一句话也不曾留下便走了。”

    萧期接过短剑未曾看一眼便袖入了袖中,笑着道:“既只是来送礼的,且不必去管他,你去草夫子那儿唤夫人回来。”

    这草夫子便是阿宽从市井街巷里寻来的草工,自被请进这怡园做了草夫子后,阿宽与阿细若有闲便会跟着学那草编手艺,甭管手艺如何,最后编出来的那些玩意儿都会送来给章咏春过目。

    章咏春嫌两人手太笨,竟自己跟着那草夫子学起了这编织手艺。她心思灵巧,双手灵活,不过半个月,便已能出师,如今,屋内已满是她编织的花鸟禽兽。

    萧期虽不愿她浸淫在其中,却又拗不过她,甚而还专门腾出了一间屋子来“供奉”她亲手编织的那些宝贝。

    她说,她要为他亲手造一处云梦仙境,他不必亲赴云梦,也能日日见到云梦。

    因她这样深厚真挚的情意,他反倒觉得自己因卫崧处处质疑她、试探她的心思十分可耻。

    她的刺有毒,酿出的蜜却是香甜的。甭管是毒是蜜,皆是能让他失去理智的东西,让他愈发觉得自己离不了她了,一刻不见,便心如火焚。

    阿宽去了多时,他却只等来了紫苑。

    “女公子眼下走不开,说郎君若无要紧事,那便再等等。”紫苑道。

    萧期心一凉,气恼又无奈:“我自己过去寻她。”

    紫苑本欲劝说,萧期却已抬脚往那草夫子授艺的屋舍去了。

    近了那草夫子的屋舍,那屋子里头便传来章咏春与那草夫子说笑的声音。年纪相仿的女娘,一个是皇亲贵胄,一个是市井平民,竟也能处得这般欢洽。

    萧期忽不忍心坏了两人的兴致,在窗下驻足了半晌,便将袖中的那短剑递给了紫苑,压低声音道:“将这短剑交给她,就说是明小郎君的请托。”

    紫苑狐疑:“郎君不去见女公子了?”

    萧期笑着摇了摇头:“不见了。”

    她那样欢悦,他怎能坏了她的兴致?

    他又隔窗向里望了望,看光似碎金落在她眉间发梢,他只觉心也被这光烘得暖洋洋的。

    “莫说我来过这里。”离开前,他轻声叮嘱紫苑。

    紫苑应了声诺,待他离开,方始推门而入。

    “只是传了个话,怎就去了那么久?”章咏春抬目匆匆看了一眼紫苑,又低头继续去编手头那只已有几分模样的草马,“是他不肯放你来向我回话么?”

    紫苑笑道:“女公子误会郎君了。”说着已行至章咏春跟前,将那短剑呈给她,“这是郎君让婢子交给女公子的,说是明小郎君托他送来的。”

    章咏春忙接了过来。

    原来这便是明桥托她转交给她家三女公子的笄礼。

    到那时,明桥已离开侯国了,也不知这份笄礼能否慰藉她家三女公子因他离开而带来的伤痛。

    ***

    明桥离开县寺,又去了双槐里阎家。

    阎存善新婚在家,听闻妻弟前来,忙忙整衣出屋来迎。

    “我与阿银正说起你来,不承想你竟就来了!”阎存善殷勤地将人往他书室里引,“你来也不知先遣人来知会一声儿,来得这般突然,我这里也没什么能招待你的。”

    “不须你费心接待。”明桥在席上坐下,淡淡道,“我是来见我阿姊的。”

    阎存善面上忽就露出了几分心虚,双目也不敢落在明桥身上,讪讪笑道:“她身上、面上生了风团[1],有些怕见人。”

    明桥一听,霍地起了身:“没去请医工么?”

    “头回便请了侯府大女公子来看过,用艾条灸了,没一日便散了,哪知今日又发作了。我还没来得及去请,你便来了。”阎存善弱弱解释道。

    明桥乜他一眼,懒得再听他解释,只道:“我去见阿姊,你亲自去医馆请大女公子。”

    阎存善不敢有异言,将人送到卧房,便出门往徐氏医馆去了。

    明银未曾料到明桥今日会突然来看她,陡然见了他,忙用衣袖遮住了脸,难为情地道:“你怎就不往这里递个消息便来了?”

    “我若不是这般贸贸然而来,还不知阿姊在阎家受苦哩!”明桥行至她跟前,低声恳请道,“还请阿姊坦诚相见,莫像防外人一般防着我。”

    “丑……”明银羞赧嘟囔着,“你还是莫看了。”

    “阎存善去请大女公子了,那时候你还能躲着我么?”明桥笑着去牵她的衣袖,“好阿姊,让我看看——你从未生过风团,怎来了阎家便受了这罪?大女公子上回来替你医治,可寻到了病因?”

    明银点头:“她说是因饮食不当。阎存善爱吃一道叫菹子菜[2]的冷菜,我头一回生风团,便是在吃过这道冷菜后。”

    “你今日莫非又吃了?”

    明银仍是用衣袖遮着脸,声若蚊蝇:“未曾。”

    “既不曾吃过,怎又发作了?”

    “我也不知。”

    明桥想着等大女公子来了自会知晓缘故,便又去哀求明银让他看看她脸上的风团。明银拗不过他,只得将衣袖放下,还不忘叮嘱:“你看便看了,莫往心里去,也莫与阿母说。”

    明桥见她整张脸与脖颈处皆布满桃花般大大小小的斑块,她又总是无意识地去挠,挠一下,那斑块便又迅速向旁扩散。他忙道:“阿姊,你莫挠!”又问,“身上也生了这些风团?”

    明银点头。若非他在跟前,她那双手也是要控制不住地去抓挠身上那些灼热刺痒之处的。

    章怀春被阎存善一路催请至屋内时,未曾料到明桥竟也在阎家。她微微怔愣了片刻,明桥却已客气疏离地上前与她见了一礼,她慌忙收敛心神,不动声色地还了一礼,便走向了明银。

    查看了明银脸上的风团,她便去药箱里取出了艾条,问了一句:“你又吃菹子菜了?”

    明银摇头:“我记得你的叮嘱,自那次后便再也不曾吃过了,也不知今早为何又开始浑身发热刺痒。”

    阎存善也凑上前来,质疑道:“她这回碰也未碰那菹子菜,却也生了风团,大女公子上回是不是寻错了病因?”

    章怀春并未因他的这番质疑而着恼,反倒颇赞同地点头附和:“风团病因复杂多变,许真是我寻错了病因。”又望着他问了一句,“二公子今早可曾吃过这道菜?”

    阎存善不明所以,老实答道:“吃过。”又问,“这有什么问题么?”

    章怀春不答,又面不改色地问:“吃过这道菜后,你同她亲近过么?”

    阎存善忽地一噎,面如赤血,吞吞吐吐道:“你你你……你看病便看病,问……问夫妻间的这些事作甚!”

    明银亦是一脸窘迫,轻轻拉扯章怀春的衣袖,羞答答地道:“你为我艾灸吧。”又对明桥与阎存善道,“你们出去吧。待大女公子为我灸完了身上的风团,你们再进来。”

    待两人先后出去,明银方始轻声询问着章怀春:“我这回风团发作,莫非与阎存善有关?”

    章怀春瞧她神色,便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笃定点头:“若他是吃过菹子菜后便同你亲近过,那泰半与他脱不了干系了。”

    明银愈发羞臊,埋首嘟囔着:“也未曾有多亲近,只是被他缠着亲了会嘴。”

    章怀春笑道:“你莫忧心,你这风团看着吓人,但也易消散,我再为你灸一灸。”又严肃叮嘱告诫,“只是莫再让他在碰过那道菜后同你亲近了!”

    明银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好,便又照她吩咐解了衣裳。

    屋外,阎存善不知受了明桥多少白眼冷语,只因明银这回发病确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他也只能生生受着。

    “那菹子菜一股子腥味,你怎爱吃这样腥臭的草?”

    “那是你不会吃!”阎存善不认同,说起这道菜便觉口齿生香,“它的根部肥嫩可口,越嚼越香,最是下饭!”

    明桥只觉腥臭,只要想到便觉胃里翻涌,警告道:“我阿姊碰不得这道菜,你日后不许再在家吃这道菜!若不然,我将你舌头拔了!”

    阎存善被他那能剜人的双眼盯着,只觉舌根发麻发疼;再思及明银因自己的口腹之欲接连受了两回的苦,连心口也在发麻发疼,终是做出了决断。

    “你是对的,我不能因口腹之欲再次害了阿银!”他信誓旦旦地道,“你只管放心,我日后再不碰那菹子菜了!若不然,也无需你动手,我自己拔了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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